“你不滿意年年阿娘的身份嗎?”她冷笑道,“你瞧,你想羞/辱漠東的人,彰顯你皇帝的威嚴,我就給你挑了一個合适的人選。”
“這算折/辱?”茉奇雅這個人表面上時不時自怨自艾,實則内心頗為高傲,誰都瞧不起,就如她偶爾自嘲自己為南朝貢女所出,實則她心裡想的大概是她爹信國國主,她娘南陳長公主,兩國皇室所出,自古至今沒人比她血統更高貴。
她偶爾會說漏嘴,就如此刻,她懶散地說道,“她姓衛,出自南陳皇室,我不過是另聘新妃而已。”
“我能把金墨獻給你。”裴笙沉默片刻,重複道,“我把金墨獻給你,你把我原本能得到的嫁妝給我,兩千輕騎兵,五千步兵,一個公主像樣的陪嫁,就當把我嫁人了,讓我走。”
雲菩覺得裴笙的腦子有意思極了,輕聲笑起來,“這是一個公主的嫁妝嗎?當年我的陪嫁都沒有那麼多。”
“别跟我裝。”裴笙說,“你到底帶了多少兵馬去了漠東上都?這些人需要多少糧草多少的饷銀,你更清楚。你姨殺了周國的國主,滔天忤逆重罪,你說帶走就帶走,至少諾敏她們覺得跟你硬碰硬不一定劃算,才會選擇讓你們走。最起碼你的兵馬數量上可以跟上都京兆禁衛一較高下。對,給我再加兩萬兩黃金作為饷銀和購置糧草兵械。”
“對。”她沉默了片刻。
她真的恨别人提起當年上都之事。
這會讓她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是一個窩囊廢。
她有許許多多後悔的事,而每件事都建立在她是個廢物點心的基礎之上。
一時間她不想搭理裴笙,甚至很想重複一下她所來之處的事情脈絡,比如把裴笙幹掉。
但她又想知道,裴笙到底哪來的膽子,竟敢站在她面前胡說八道。
“我陪嫁多少兵馬那是我和金墨之間的事情,我打算怎麼處理漠東也和你無關。”她說,“你和我不一樣。”
“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裴笙敏銳的抓住了茉奇雅話語裡的側重。
茉奇雅不滿于她的開價,但沒有否認她的前半句。
同這對姑侄相處下來,她認為金墨确實是個君子,誠然坦蕩,至于茉奇雅,她是條蛇。
蛇這種東西,不咬人的時候看起來也很可愛,經常懶懶的找個涼快地方趴着——這些特質都不妨礙她們有着毒牙,一擊斃命。
父親曾要手下注意茉奇雅,當時的形容是“會咬人的狗都不叫”。
毒蛇,傷人也傷己。
半晌後,茉奇雅傾了兩盞茶,擡手,惜字如金,“坐。”又将其中一盞茶推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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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鴦望着床幔。
當她發現思考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會讓自己痛苦後,她努力讓自己學會什麼都不要想,花了一段時間,她成功了,她能将自己從身體裡抽離出來,像一個鬼魂一樣,飄在床邊,冷漠旁觀自己遇到的所有事情。
可這會兒她希望把飄出去的自己塞回自己的身體裡。
她知道她還躺在床上,窩在被子裡,和延齡抱在一起。
但在她的視角,她能“看見”自己的這個身體和延齡摟抱在一處。
她想試着去感受肌膚相接所帶來的觸感,好奇和女孩在一起是什麼樣的感覺,可努力了又努力,她還是“看着”自己做一些事情,而延齡躺在她懷裡,叽叽呱呱的絮叨一些瑣事。
“你會不會腌小鹹菜?”延齡嘟囔着,“我跟你說,我前段時間想自己做泡菜,結果酸是酸了,菜馊了,真無語。”她枕着手臂,“其實開春剛結的小黃瓜最好吃了,可那時候我總是在外邊,要是真的有一天不會再打仗了,我要用那個特别、特别小的嫩黃瓜,做小鹹菜,希望那時候我能學會怎麼做泡菜。”
紀鴦好久好久不說話,木僵了一樣,要多吓人又多吓人。
她又靠近了點,确認了,紀鴦沒有死,這才出了半口氣。
可這場景實在是太瘆人了。
每次紀鴦都會這樣,一開始還好好的,突然就會變成木頭人。
起初她以為是這裡的女孩子比較腼腆,有些不知所措,于是隻好裝死,後來她發現,隻有紀鴦是這個樣子。
她不知道是她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隻能硬着頭皮,說一些她自己都覺得不知所雲的東西。“我有跟你講過嗎?”她盡量讓自己講的故事有趣些,聽起來自然,但她知道,她隻是心裡發毛,進而沒話找話,“我和你妹去挖墳。”她說,“我們大可汗的墳,當時我們猜他有好多好多的陪葬,我們缺一筆錢,結果可好,挖錯了。”
當然這不是挖錯了,當年北陵尚未修繕完備,大可汗一直停靈在城郊夏宮。
大概大可汗自己也沒想到會有一個叫茉奇雅的不肖子孫,要是能料到有這一天,遺诏高低得加一句立時入土為安。
茉奇雅铤而走險想抗命去救珠珠,但調動兵馬這種大額支出要走公賬,她沒錢,也不想明着忤逆金墨——大概會被金墨注意到,一切計劃都付諸東流,這就把歪腦筋打到了她祖父頭上,不,墳頭上。
“不知道挖了誰的,哈哈,我仨挖出來了一個阿婆。”結果妙得很,用屁股想都能知道金墨猥瑣的将她娘以龍袍下葬,埋了鳴岐本來該在的地方,至于鳴岐,天知道他的遺骸被埋在哪裡,說不準埋在承平娘娘的墓裡,真的是好一出偷龍換鳳。
“我們想把棺材蓋回去,結果棺材蓋蓋不上了。”她本着最後的良知,沒有把茉奇雅幹的糗事說出去,包括并不限于撬棺材的時候把棺材蓋給撬劈了,咔嚓一下,高檔的金絲楠木變成了兩截。
而且棺材裡什麼陪葬都沒有,那些财寶都是單放在一個箱子裡,但也不能說這棺白開了,畢竟是飛了的棺材闆打翻了箱子,她們才撿了點現成的金銀元寶。
“我們又出去買漿糊,大半夜,滿街去敲門,問你家賣不賣米糊。”
“不過還好,”她将所有的故事簡略得當,“金墨沒有開棺驗看,直接把他火化了,不然我們仨更完蛋了。”
雖然茉奇雅作為賠禮,把她的一些布偶玩具作為陪葬放了進去,她們也用米漿把蓋子粘好了,但她總覺得有時候她們運氣很差是被承平妃詛咒了,毛絨玩具還是沒有金銀珠寶昂貴。
紀鴦根本沒聽她說什麼,隻是如夢初醒般的問,“你是可憐我,還是喜歡我?”
她的腦子瘋狂思索,半晌,說,“有沒有人喜歡又不重要,你瞧你妹,人人都恨她,那又如何,人家還是了不起的娘娘。”
紀鴦閉了閉眼,用極低的聲音傾訴了一些話。
她有時都不知道她到底指望延齡能給她什麼樣的答話。
她也知道,她不能奢望延齡去理解。
延齡理解不了。
延齡隻會茫然的嗯了半天,敷衍的勸說這些事都過去了,再噌的一下爬起來,警惕道,“等等,你沒洗澡?”
“洗了,你好煩。”她把半幹的發尾拎起來,給延齡驗看。
延齡撲扇着眼睫,還是說,“說實話,你要是沒洗,我要現在再去洗一下,可惡,不洗澡是不可以抱抱我的,我是幹淨的小延齡。”
她終于知道為什麼表妹總會抓起手邊任何趁手的東西,隻為了揍這群姑娘。
真的很可惡。
“混蛋。”她拿枕頭打了延齡。
不過延齡這麼一打岔,她心情似乎又好了一點。
“你又不是沒洗澡,”延齡咕咚一下又躺了,“幹什麼說髒不髒的。”她說,“這種事情,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一種神聖的,靈魂上的交流。是你不喜歡的人,就是揍了你一頓,你把人幹掉,就結束了,不要想那麼多,至于外人……”說着,她也說了很邪惡的話,很難說是表妹影響的延齡,還是延齡才算罪魁禍首,“想不想讓他們都消失?隻要他們都消失了,就沒什麼所謂的外人怎麼看了,不存在的東西,外人怎麼評價呢?”
紀鴦好久沒有說話,最終,低聲道,“這其實是一種極其邪毒,不能為世所容的做法。”
“哦,沒關系,你妹不世高人。”延齡自己把自己逗樂了,“世道都不容你了,你還要在乎是否能為世所容嗎?”
紀鴦像小貓似的靠近她,挨在身邊,夢呓般的說,“我還是挺喜歡你的。”隻是她很快糾正,“不是剛才的那種喜歡。”
“還以為你會讨厭我。”她看了看時間,“我要溜走了,”她悄聲說,“别告訴别人呀,因為你妹不在。”
“那為什麼她在就可以告訴别人你今晚在這裡過夜?”紀鴦不能理解。
當然,延齡的回答更是讓她的神情漸漸扭曲。
“她在,别人要是說什麼,我就可以告訴她,我們仨在一起的。”延齡披上衣服,“所以說,當皇帝真好。”
臨走前紀鴦叫住她,“不過還是問一句,你們會殺細作嗎?”
“我們不殺婦孺。”她回眸,“以及,你妹不是一個利索人,她不是金墨,辦事向來拖沓,沒有任何消息很正常,我們也經常當天提前一到兩個時辰才知道細節和部署,你要習慣,現在是她做主,她辦事就是慢。”
面對紀鴦她還是有所保留的,她不太想讓紀鴦知道她跟茉奇雅其實有點合不來。
她實在是沒忍住,安置好茉奇雅她三姨的娘,跟時雪狸這個立場不太明朗的家夥抱怨起來了,“她擱這兒混日子呢?”
有對比,才能體會到金墨真是個好人。
“你要習慣。”時雪狸抱着一竹筒奶茶,她也一臉生無可戀,“保準開打之前至少半個時辰她還是能決定出來怎麼打的。”
“半個時辰。”她咬牙切齒,“半個時辰,我怎麼感覺會那邊已經打的難解難分,她的軍令不知道在哪裡,剛剛發出。”
“其實,”時雪狸畢竟茉奇雅心腹愛将,“這也算一種軍令。”
“你怎麼看?”她把素言的信給時雪狸看。
時雪狸沉思片刻,“你可知赤壁之戰,為何結局是曹孟德敗走華容道?”
“鐵索連船東南風。”延齡挑了下眉。“他們對江浙一帶氣候不熟。”
“你看,這是你的看法。”時雪狸轉着竹筒,“且他身邊沒有熟悉江左之地的謀士,這就吃了地利的虧,加上天時,雙倍的倒黴。”她頓了頓,“茉奇雅的觀點是,東南風自南向北,比較暖和,而北風自北往南吹,是冷風。熱氣往高處走,冷氣會往下沉,因此,若冷氣不夠強,秦嶺淮河一帶山脈足以阻絕北風南下,此消彼長,南風頓起,曹孟德是智障,他應該在早上覺察氣溫不夠冷就要把船都調走。”她歪着頭,“你要說她的結論,那就是曹孟德弱智,但她的論據還是地理,季候,空氣,風,溫度。”
她嚼着木薯圓子,“暖風往上走,冷氣往下沉,但風到底能爬多高?矮矮的一座秦嶺,北風就過不去了。”
延齡支着頭,“說句不算題外話的閑話,你有沒有發現,如果山很高,你在山頂上的時候會覺得氣短?”
說着,她猛地皺起眉,“有沒有可能,塗掉的話是山上空氣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