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小孩子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一種生物,和她們交流怪有意思的。
錦書一臉認真的問,“你真的希望我……”她和紀愉真的是親姐妹,話都喜歡隻說一半,讓人去猜。
雲菩沒接她的翎子,“我不是紀愉,你我隻是碰巧認識的陌生人罷了。”
大概是沒料到她會這麼說,錦書像一個小呆瓜一樣什麼都不說了。
“你覺得你應該怎麼做?”她說,“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
錦書至少比娜娜聰明,“我猜,可能是你們之間的交易,也可能是你希望我做一些事,不過我不知道。”
“你若留在新鄭,紀氏宗族會将你收養,”雲菩淡淡道,她罕見地談起往事,自然,她說話措辭上并不悅耳,“你的兩個姐姐都沒有資格撫養你、過問你的來日去處。你們家族裡的人,會教你怎麼取悅男人,待你成人,把你嫁入陳國宗室。紀氏又稱後族,代代生子尚主,生女為後。若你運氣好,說不準你還能撈個皇後當當。這就是紀氏女的宿命,但你姐姐選擇了另一條路,她試着像人一樣活着。所以她要我把你帶走。她也希望你能當一個人,而不是傳宗接代的家畜,我們的交易裡,包括了這一條,于是我兌現了,僅此而已。”
錦書盯着雲菩書案上的星系小擺件看了會兒。
這裡挺奇怪的,不論丞相還是皇帝都要教課,名喚雙雙的姐姐喜歡在課上說書,講曆朝曆代有的沒的那些八卦,雲菩如果沒有備課,就會在白闆上大講特講力,功,蒸汽和奇怪的公式,其中她講重過四五次的就是引力論,大概那是她引以為豪的得意之作。
她覺得她就像擺件裡的倒黴行星,任由引力撥弄,怎麼都甩不開太陽的魔掌,她對此也無能為力,誰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說過,你跟阿姐有過節,既然有過節,為何要兌現承諾?”
雲菩對此倒是從不避諱,“我們私事上的過節其實也沒什麼,又不是權柄上的糾紛,隻是我曾經把你姐當朋友看,可你姐逼我跟你娘冥婚罷了。”
假若事發之時是如今的她,她會毫不猶豫的同意,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因為她已經明白,妃嫔之位隻是一種盟約或封賞,這是一種不值錢的手段,受冊封者也不必然要與她存在任何感情上的糾葛,甚至,妃嫔比爵位好使,一旦出事,郡王與國公都有撇清幹系、落井下石以謀自立之可能,唯獨妃嫔,看似尊榮無限,實則隻能與她捆綁在一起,要死一起死,絕無裂土分疆之力。
但那時她還小,說來好笑,那時她還會愚蠢的覺得,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會糾纏在一起,完了,她死後要在地下跟紀愉的阿娘過一輩子,還多了兩個女兒——天都塌了。
甚至那會兒做噩夢她都會夢見她死掉了,來到了地下的世界,紀愉的阿娘蹲守在路邊,一定要把她抓去她家。
現在想想,那時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真是荒誕。
其實她想過,倘若是當年的紀愉遇見後來的她,或許一切會不一樣,隻可惜人生從來都沒有如果。
此刻她倒勉強能算做“後來的她”,可惜她與紀愉,積怨已深,她沒辦法拿出對待萍水相逢之過客的态度。
“阿娘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錦書輕聲說,“母親父親,俱為一體,兩人都不願意做惡人,那個人隻能逼阿娘站出來,撒潑也好,打滾也好,他想讓阿娘去鬧,讓阿娘去叫阿姐退下來,回家嫁人。他想讓阿娘站在朝堂上,哭求官家讓阿姐嫁人,去罵官家誤阿姐一生。阿娘始終沒有這麼做,那個人就一直折磨她,羞/辱/她,終于,她死了,解脫了,她生前,不算一個人,活得也不像一個人,過世了,阿姐想讓她像一個人一樣,有一個棺材,有一處墓地。她若是個兒子,不,隻要她是個兒子,以她的身份地位,她足以給阿娘請一個诰命,甚至,她能逼父親将母親擡為平妻,靠這個兒子,和母親平起平坐。”
她也不知道雲菩能不能理解,畢竟信國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她是個女人,就算有朝一日她當上執宰,阿娘也生生世世,隻是父親的妾,母親面前的奴婢,家裡沒有一個人看得起她,連一個小小的墳墓都不許有,所有人都鄙夷她,鄙夷她教出阿姐這樣的一個女兒,但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我知道為什麼阿姐這麼做,因為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會這麼做,我想給阿娘我沒做到的一切。你可以冊封她做内命婦,内命婦無論品階,都是君,哪怕是另一個國度的内命婦,哪怕這事滑天下之大稽,哪怕我前途盡斷此世再不得重用,我也要那個男人,三跪九叩的送她的棺椁出門。”
雲菩隻是看着她,“她這麼做是錯的。最重要的是活着——讓你在乎的人活着。所謂死後哀榮……假若世上真的有陰間地府和來世,死了的人哪怕重回到世間,也不再會是她。”
“可,可是,除非我們三個一起跑。”錦書低頭看着地闆,“可能還得加上二姐,沒有内應我們跑不掉的,隻能我們四個,一起跑來上城,但那時來到上城,這個選擇一定會是一條生路嗎?”
忽然間,她視線閃爍,“對了,假若……”
她突然想,如果當真大家一起跑了,會不會結局不一樣?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她的腦子就止不住了,一時怅然地呆站在那兒。
雲菩起身,走過來,胡亂抱了抱她,像阿姐一樣揉了揉她的腦袋,說,“世上哪裡會有如果呢?去和琪琪格玩吧。”随後,她把素言叫了進來。
門扉合攏前,錦書看見雲菩鋪開卷軸,隻是雲菩素來謹慎,她不走遠便不會再開口。
她便也沒有久留。
但人又怎麼能不去幻想一個如果?
她怅然地走着,一擡頭,看見琪琪格追着娜娜打。
“你真讨厭。”琪琪格罵道。“我腿都蹲麻了。”
娜娜四處逃竄,“你打我做什麼,是小茉那個王八蛋忘了。”
“你以為我沒聽見嗎?你,大大的娜娜不幹這種事。”琪琪格跳起來打娜娜腦袋,不過她們平時打鬧不會真的使勁兒,她狂扇娜娜後腦勺,結果連娜娜頭上的步搖都一動不動。
雲菩家裡有一個不知道算不算管家太太的侍女,年紀稍長些許,平時幫她保管一些她買的零碎物品,感覺像是琪琪格家裡的親戚,偶爾會過來探望琪琪格,此刻又是拿着一包糕點出現,無奈的撇嘴看琪琪格不小心踩到了豆豆包,目送豆豆包加入混亂的打鬧,随後自己拆開了這盒糕點,邊吃邊看。
豆豆包汪汪叫着,要咬琪琪格,而躺在博古架上的松塔伸了個懶腰,在娜娜經過時,說時遲那時快,直接抽了娜娜響亮的一個嘴巴子。
娜娜驚愕站定,“你個小貓崽子,你打我?”
松塔遲疑了下,看樣子是不太理解,可能正好聽懂了兩個字——打我,立刻,她在娜娜另半邊臉上打了一個對稱的貓爪印,啪的一聲。
娜娜捂着臉,難以置信的看着這隻彩狸。
“活該!”琪琪格咯咯笑起來。
“你完了。”娜娜叫着。
這會兒換成娜娜拿着雞毛撣子,追着要抽琪琪格。
綿綿很好認,她真的像小啾說的那樣,戴着一個眼罩。
綿綿鄙夷地看着娜娜,“弱智。”
小啾無奈道,“她們就這樣。”
元夕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我拖半個月的地了。”她邊罵邊打綿綿,“你怎麼才來?你是不知道她家多大嗎?祖宗,這是皇宮啊,我一個人拖全皇宮的地。”
松塔喜歡安靜,誰發出很大的聲音她就打誰,這會兒她跳上桌,沿着椅子,逼近了元夕,趁元夕一個不備,也給了元夕重重一巴掌。
而且松塔很聰明,從來都是打了就跑。
元夕錯愕的看着松塔逃竄。
小啾開始告狀,大概綿綿對她來說是親人一樣的存在,“就說嘛,她打人。”
“這個花色,”綿綿啧了聲,“嗐,狸花貓。”
怎麼說呢,連小啾都有元夕和綿綿這些同僚。
和她一樣,寄人籬下又離群寡居的隻有珠珠和裴公主。
珠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是小妖怪。
裴公主有些怕冷,整日裡裹着她的貂裘,百無聊賴的看着娜娜她們打鬧。
隻是裴公主平素也不太搭理她。
“最近是出什麼事了嗎?”她走到樓梯旁,仰頭看着裴笙。
裴笙若有所思的看看她,彎下腰,壓低了聲,“奇怪的客人出現了。”
“她們是哪裡人?”
“或許有用的人。”裴笙微微笑了笑。
她想同裴笙再聊兩句,但娜娜把她攔腰拎了起來。
“好啦,”娜娜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每當她心裡特别難受時娜娜就會冒出來——雖然娜娜有逃避活計的嫌疑,“抽簽時間到了,選三個倒黴蛋,一個去跟松塔講道理,讓她不要亂打人;一個去溜豆豆包;還有一個去給雲夢澤修馬蹄。”
她趴在娜娜肩上,嗯了聲,“可雲夢澤比我還高。”
“那可怎麼辦?”娜娜扛着這隻可憐的小孩。
她視線往上走,等裴笙說話。
“你每日的活計,都是帶孩子嗎?”裴笙從來都是小茉給了她不痛快,她就要讓别人不痛快。
“那沒辦法,”娜娜歎了口氣,揚眉掃了裴笙一眼,“我是我娘親生的女兒,偏偏我又姓奈曼。”
“你倒是不敢越雷池一步。”裴笙偏偏頭,盯着書房的動靜。
“那不一定哦,”娜娜是一個她看不透的人,“我最喜歡幹掉腦袋的事情。”
她等了會兒,待素言從書房裡出來,她便走下樓,去找茉奇雅攤牌。
“把耶路撒冷給我。”她繼續今天沒吵完的這場架,開門見山,再續前言。“你不願意弄髒手,我可以替你了卻一樁心事。”
每次她看見茉奇雅,都很想揍她。
揍這個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可能招緻報複,但能出一口惡氣。
自然茉奇雅每次都辯解,稱她待她不薄,若換做她的父王,怕是此刻她早已出嫁,說不準因為難産一命嗚呼。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這不影響茉奇雅揮霍母妃的家産,對裴家工匠的饷銀也是時常這個月才結上個月的。
在連禮部尚書的女兒都能被封為第一皇女的時代,棟鄂茉奇雅花着母妃的陪嫁,讓她繼續當公主——自從茉奇雅拿到了南梁國,至少應屬于她嫁妝的那部分肯定是早就被花掉了,變成了子彈或者是槍/筒。
她能理解茉奇雅等人所追求的大業,但做人不該這麼不要臉。
每次相對,茉奇雅都格外理直氣壯——父王花母妃陪嫁時都會給個笑臉,至少虛僞裝一下一生一世一雙人,說些甜言蜜語,從未這般頤指氣使。
隻是每次走到茉奇雅面前,她又下不去手。
這個女孩像一隻長毛的三花貓,墨染般的眉,精緻的臉,讓人不落忍——不給這個混蛋一個耳光又失去了揍人的意義。
茉奇雅當然不知道她每天都是忍着打人的沖動說話,隻是意簡言駭又帶有幾分玩味的說,“我又有哪樁心事需要你來替我了結?”
這個你字簡直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