Соломонович所羅門諾維奇
“哥哥,我們的紅線埋在血液裡。”
1.
瑟蘭出生在最寒冷的冬天。
西伯利亞的天實在是太冷了,它帶來了新生,卻也随之把瑟蘭母親的生命所帶走。瑟蘭第一個記住的并不是什麼溫暖的懷抱,而是冰冷的、眼淚的溫度。
所羅門諾維奇家族的家養小精靈抱着她,哭泣着看着家裡的女主人因為難産而緩緩咽了氣。
從此她的父親再也沒來看過瑟蘭。
2.
“哥哥。”白發的小女孩擡起了頭,她站在雪地中,厚厚的積雪埋沒了她的小腿。她的頭發已經長到了腰部,經過很細心的打理,不過看上去從出生起并沒有剪過頭發。
她有着一雙很漂亮的煙灰色的眼睛。
比女孩高一些的少年以一種守護者的姿态站在她的身邊,低下頭去牽起她的手。少年看上去隻有十四歲左右,神色卻看上去已經相當早熟。
“我們回去吧,瑟蘭。”
“可是我還想看你狩獵。”
小小的瑟蘭雙手捧起摩诃洛向她伸來的手,臉頰貼着,用一種撒嬌一樣的嗓音說道。但是摩诃洛知道,她隻是想要再看一遍那隻默默然從自己的身體中釋放。
妹妹的每一次撒嬌都是抱有目的的。
不遠處的雪地,一隻碩大接近300公斤的棕熊被殘忍地扭斷了全身的骨頭,它猙獰的頭顱再也無法發出駭人的咆哮,已經在非自然力量下咽了氣,滾燙的熱血在蒸發那片白雪。
血已經是猩紅到發黑的地步。
那隻熊會有自己的孩子嗎?很可惜,它沒有熬過西伯利亞寒冷的冬天。
瑟蘭餘光看着那隻熊冷靜地想着,它回不去的話,洞穴裡的小熊們就會因為饑餓和寒冷而死去,它們會不會因此自相殘殺,殺死自己的同胞兄弟,以換取活命的機會?
他們站在高聳入雲的雲杉樹下,樹底下有很多堆積起來的細小松針和雲杉樹葉。
摩诃洛蹲下身,去盯着瑟蘭的眼睛。
這個年齡最小的妹妹似乎繼承了母親那邊的血統,精緻小巧的五官還未長開,臉龐的線條流暢柔和。
因為長久站在接近零下二十度的室外,此刻她的臉紅撲撲的,但是摩诃洛去看她的眼睛,發現那裡什麼也沒有。
——隻有他和大哥知道,最小的妹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母親因她而難産身亡,瑟蘭的靈魂似乎也随着一起去往了亡者之地,有很多時候摩诃洛甚至會錯以為她其實是一個玩偶,或者是一具軀殼。
她對危險又強大的事物和魔法過分着迷。
就像她一直在央求着看默默然狩獵時流露出的神情,那絕對不是一個正常巫師孩子應該有的表情。摩诃洛經常覺得自己的靈魂在恐懼這個孩子。
可是這是她的妹妹,母親的遺産,家族的明珠——
一次又一次的妥協,一次又一次的安慰自己這沒關系,瑟蘭隻是對魔法世界充滿好奇而已。
他還是決定再讓默默然狩獵一次,可是他體内的那個家夥……似乎不不太樂意。
白發少年俊秀的五官滿是糾結,他的一隻眼睛是完完全全的黑色,包括眼白部分。他似乎因為體内的那隻怪物而痛苦,胸口處的挂墜在一陣又一陣地發燙。
摩诃洛是一個默然者。
自幼時起,家族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位默然者的存在,摩诃洛的出生說實話并沒有引起太多的嘩然,所羅門諾維奇家族似乎對默默然的熟悉度高的非同尋常。
他們給了摩诃洛一個能夠抑制默默然發作的項鍊,但代價是摩诃洛将永遠失去自己的一隻眼睛和一個耳朵,不過這樣的代價和失去生命相比還是可以完全接受。
瑟蘭看着糾結不已已然陷入夢魇的哥哥,摩诃洛在因為痛苦而發抖。
她沒有絲毫猶豫上前幾步,用纖細的小手去攏了攏摩诃洛披着的大紅色圍巾。哥哥實在是太瘦弱了,他脆弱的白發貼在前額上,掩蓋了大部分的神色,隻露出了毫無血色的下半張臉。
瑟蘭的表情很認真,做這件事自然無比。
她努力地踮起腳尖,長靴踩在已經被踩嚴實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們額頭碰額頭。
摩诃洛緩緩瞪大了雙眼。
“沒關系的,哥哥。沒關系的,摩诃洛。”瑟蘭輕聲說道,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小手順着摩诃洛蒼白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柔軟發絲,安撫穩定着他的情緒。
她的動作實在是太熟練太溫柔了,仿佛在分擔摩诃洛身上的劇痛和悲傷。
沒過多久,摩诃洛瞪大的雙眼緩緩恢複了原狀,他感受到體内那隻躁動的默默然正在平靜下來,胸口燙的吓人的挂墜也在慢慢降溫。
“我不看了,不用再痛苦了,哥哥。”瑟蘭抵着摩诃洛的額頭,吐出的話語好似呢喃,又好似什麼暗示。
她盯着摩诃洛的雙眼,滿意地看到他右眼灰色底下的那團翻滾的黑霧在慢慢平息。
不遠處那隻死去的棕熊正在西伯利亞刺骨的寒風中逐漸變得僵硬,腥臭的血已經結上了冰霜,要是放任不管的話,它就會在此地長眠。
已經恢複正常的摩诃洛整理了一下幼妹的外衣領,還微微顫抖的手拍掉了她肩頭上薄薄的一層積雪。
“……我們回家。”
“嗯。”
然後,他牽着瑟蘭的手往家走。
瑟蘭臨走前,回過頭又看了一眼那頭黑熊。那雙灰色的眸子裡似乎閃過了什麼。
他們畸形扭曲的掌控關系早在此前就已經展露出來,隻是所有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既然瑟蘭稱呼摩诃洛為哥哥,那麼她口中的“摩诃洛”,又是誰?
……是那隻默默然嗎?
3.
瑟蘭的魔力暴動其實很早,大概在她四五歲的時候降臨,那次暴動直接湮滅了她卧室裡的一切,所羅門諾維奇祖宅的二層也受到了波及,這幾乎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所羅門諾維奇珍藏的許多古董在這次浩劫中毀于一旦,空氣中漂浮着破碎的陶瓷碎片,滿地上碎裂的玻璃渣和斷木塊。
隻有瑟蘭站在廢墟裡,毫發無損。
當焦急的大哥跑上來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讓漂浮起的玻璃塊恢複,然後一把抱住了小小的瑟蘭。
瑟蘭沒有哭,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恐懼的情緒。
她着迷地看着自己手中似乎能夠控制影響一切的魔力團,笑着問了自己大哥一個很悲傷的問題。“大哥,你說,我能用這個複活媽媽嗎?這樣爸爸會不會就能來看看我。”
海謝聽到這句話後,垂下了眼簾。
父親把母親死亡的責任全部歸咎在了自己最小的妹妹身上,除了出生時他從牙縫中擠出的那句“瑟蘭·葉妥斯·所羅門諾維奇”後,就再也沒有來看過這個孩子。
說實話一開始海謝也很讨厭這個讓他失去自己母親的妹妹——
可是她似乎并不因此而感到難過,也并沒有哭着喊着問為什麼爸爸和大哥不來陪她玩。
隻有摩诃洛和家裡的家養小精靈陪着她度過了無聊的童年,她的童心似乎早已随着送來她生命的冷酷寒冬,一塊湮滅在無盡的雪原上了。
瑟蘭是一個很安靜的孩子,安靜到吓人的地步。
摩诃洛不止一次會被悄無聲息出現在書房裡的瑟蘭吓一跳,她就那樣趴在地上看着麻瓜的曆史書,幾乎不發出一點動靜。
“她太懂事了。”摩诃洛有一次私下和海謝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你難道不覺得,她沒有一個孩子應該有的狀态嗎?”
海謝說,“難道所有小孩都應該像你一樣鬧騰地不得了?”
二弟小時候因為默默然可沒有少大喊大叫,惹出一灘亂子。
摩诃洛一副無語的表情。
他們最後還是沒有互相讓步,而是各抒己見。
海謝對瑟蘭的改觀其實就是她第一次魔力暴動時說的那句話。
在此之前,他都認為瑟蘭單純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但是被父親遷怒,是導緻母親死亡的罪魁禍首。
複活一條生命。
小小的瑟蘭幾乎是沒怎麼猶豫就問出這句話。
可是她太小了,不知道複活一個人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過去無數巫師或多或少因為生命的流逝而陷入瘋狂,他們企圖反抗命運和将死的結局,可是又有幾個會獲得成功?
死神一向很公平。
海謝抱住了自己的妹妹,他的聲音是顫抖着的。
“沒有關系的,瑟蘭。父親他隻是……太偏執了。”
你可千萬千萬不要步他的後塵,付出自己無辜的前半生。
4.
海謝是所羅門諾維奇家族裡最像那個已故女主人的長子。
他們眼眸的弧度是那般相似,和摩诃洛與瑟蘭張揚上挑的眼尾不同,海謝笑起來時看上去平易近人,他還留着長發。
他比摩诃洛大了兩歲,比瑟蘭大了八歲。
父親有意培養他成為所羅門諾維奇的家族繼承人,畢竟二子是一個默然者,能活到幾歲完全是一個未知數,而瑟蘭又太過年幼,更别提還因為母親的死亡受到了偏見。
家族裡很少聚在一起共進晚餐,碩大冷清的宅邸中平日裡幾乎沒什麼活人的溫度,三個孩子都不是活潑的性格,海謝基本在他自己的房間裡跟随着家教老師學習魔法,很少會在其他地方活動。
摩诃洛因為是默然者的原因很少主動去使用魔咒,他更多時候會陪着瑟蘭,帶着她出門去看看西伯利亞的大雪,在林間偶遇那些巨大的麋鹿,他會塞給瑟蘭一些胡蘿蔔,讓她去喂它們。
摩诃洛其實也是在變相的彌補自己的童年。
默然者的身份就像是一個将爆未爆的炸彈,一個不留神就會傷害到身邊最親近的人。
因此他的童年中也很少出現自己母親的影子,他對于母親的形象也并沒有建立地很牢固,所以當母親因為生産而死去後,摩诃洛心裡隻有淡淡的難過。
他也是在母親的葬禮上第一次看到瑟蘭。
瑟蘭當時實在是太小了,被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家養小精靈抱在懷裡,所羅門諾維奇家族的所有成員都來到了墓碑前,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去看看瑟蘭是一個怎樣的小孩。
他們在為瑟蘭的母親哀悼,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留下的最後的遺産。
摩诃洛撐着傘站在一旁,他幾乎是無法控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妹妹。
在這一眼前,他的心中已經流過了萬千的思緒——
幸災樂禍,心疼,還是悲憫?亦或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自嘲?
無論如何,他對瑟蘭的态度一直相當古怪扭曲。
他一方面可憐這個無人在意好像是空氣人的妹妹,一方面又在憐惜自己類似相同的童年,即使他那時候才六歲,還是什麼事都不懂的年紀。
海謝緊貼着高大的父親,他也在為了失去母親而痛哭。
他和父親是一種人。
摩诃洛想,他們和我是不一樣的。
他撐着傘走到了家養小精靈的身邊,以一種命令的語氣說道:“米卡,放下她,讓我來抱着。”
米卡因為二少爺的靠近吓了一跳,哭泣的動作一停,用一種含糊不清的語調咕噜了幾聲,“……善良的二少爺……可憐的小姐………”
它把裝着瑟蘭的襁褓高舉,遞給了這個明明隻比自己高一點的孩子,它無法反抗主人們的命令,隻是對着襁褓施了一個小魔法,讓摩诃洛抱着瑟蘭的時候幾乎都沒怎麼感受到重量。
他看見了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
小嬰兒的表情和心情都是溢于言表的,很好就能看出來大概的情緒。
瑟蘭睜着大大的灰眼睛,看着這個和其他人好像長的不太一樣的哥哥,滿眼好奇,但是這些好奇心又很快消散了。
她開始漫無目的地亂看,去盯着天空中飄下的飛雪。
有一瞬間,摩诃洛所有的惡意和幸災樂禍全部煙消雲散,他忽地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心緒是怎樣的肮髒和龌龊。
妹妹是無辜的,她什麼也沒有做,為什麼要承受自己乃至父親的惡意?
他抱着妹妹,就像捧起了一團柔軟的雪。
5.
妹妹是某種邪惡的潘多拉匣子,她和普通孩子完全不一樣。
她就像是某種捕食毒蛇的鷹,冷靜自信,做事有極強的目的性。
她看摩诃洛的眼神好奇怪。為什麼?
(摩诃洛不是一個默然者嗎?為什麼妹妹會和他親近?)
應該去改變她的觀點的。
海謝想,可是他為什麼做不到?明明不是很讨厭妹妹的嗎?
可是為什麼他做不到?
6.
瑟蘭十三歲。
瑟蘭還像過去十二年那樣很黏自己的二哥,顔色一緻的白色發絲糾纏在一起,雪地上是緊靠的心跳頻率一樣的兩顆心髒。
他們肩并肩同行,一路嬉笑中從森林深處走出,白色的袍子上還沾着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血,摩诃洛也在微笑,他能夠感受到體内那隻默默然的情緒也很高興。
狩獵的過程可謂是血腥的,但是妹妹從不會像以前任何巫師那樣看到摩诃洛露出厭惡的神情,她幾乎是癡迷地看着那個能夠扭曲一切野獸的默默然。
摩诃洛看不透妹妹的内心,但是他下意識地認為,妹妹是離不開他的。
妹妹依賴他,喜歡他,還如此接受容納他。他們是密不可分的半身,他們是世界上最熟悉彼此的人。
不知不覺的,這種奇怪的思想逐漸演變成妹妹必須和他寸步不離,當瑟蘭表現出想去東歐的魔法學院讀幾年書時,摩诃洛幾乎是非常非常地憤怒,這種怒火來的很奇怪,他根本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生氣。
“你把這理解成了一種背叛嗎,哥哥?”
瑟蘭似乎并不意外摩诃洛會生氣,她甚至還在笑,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很漂亮的女巫,所羅門諾維奇的無論是禮儀教師還是魔法教師都對她贊不絕口,說瑟蘭是他們教過的最聰慧的巫師。
她的舉手投足間不知不覺已經帶了掌控者的姿态。
瑟蘭靠近摩诃洛,像過去那樣無數次用額頭抵上摩诃洛的前額,他們的呼吸糾纏在一起。他們互相感受着對方血液的溫度,以及呼吸和心跳的頻率。
同樣蒼白的臉,摩诃洛眉眼更加立體深邃,而瑟蘭相對柔和。
這是不是太過親密了些?
摩诃洛的第六感忽地向他預警,這不對勁,瑟蘭的眼睛裡好像有漩渦,他下意識地想要逃或者掙脫瑟蘭的桎梏,卻完全無法偏開自己的眼神,他在那片灰色的漩渦裡沉溺。
哥哥,我們的聯系深深埋在血緣裡。
“你不想讓我離開嗎?哥哥,可是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瑟蘭的語調很輕,但是吐露出的話卻如同利刃一般切割着摩诃洛的心髒,他感覺默默然也開始躁動。
這不是永别。摩诃洛一遍又一遍和自己說,可是潛意識裡他已經完全無法接受能和瑟蘭分開,十三年的相處已經将兩個人綁定在了一起,就像是互相纏繞的荊棘。
他們确實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妹妹遲早有一天會長大,她會看到外面更加精彩的世界,她會知道自己的哥哥其實是一個醜陋的、狼狽的默然者。他們的未來注定不可能是同一條路。
瑟蘭纖長的眼睫撲閃了一下,她現在的姿勢是單膝抵入摩诃洛的雙腿之間,沒有紮起的白色長發低垂着,兩個人的間距很暧昧,但是他們是兄妹,他們之間沒有欲念的心思。
他們貼的如此之近,似乎要将對方融入骨血裡。
瑟蘭凝視着哥哥的眼睛,變相地去看摩诃洛體内那隻默默然。
它還是像幾年前第一次見面那樣,無法琢磨,無法看出形狀,隻是一團不斷侵蝕外界和摩诃洛的黑色霧氣,不隻什麼時候,瑟蘭的眼底也燃起了一小片猩紅色的霧。
瑟蘭體内的古代魔法正在和這個默默然道别。
“那你應該每個星期給我寫信。”
摩诃洛最後松口。
他無法永遠束縛住瑟蘭,她是自由的,她有權利看到更廣闊的魔法世界,而不是永遠陪他在所羅門諾維奇家族裡度過自己的一生。
他會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