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用麻繩拉起的警戒線外,圍滿了不知所措的村民,恐懼與質疑在人們的臉上激烈鬥争,甚至沒人講話。
耳旁的寂靜被一種無法言喻的嘈雜所替代,像是電流的雜音,又像是悲傷的白鶴在鳴啼,趙豐年模糊的視野蓋住了他微顫的雙唇,他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巨大的苦澀順着喉管通向胃裡,又是一陣惡心襲來。趙豐年慌忙捂住嘴巴咽下去,縣委的同志見到趙豐年,拉高繩子放他進來。
孩子單薄的屍體令人無法長久的凝視,趙豐年數次别開眼,又硬生生将目光拽回來,強迫自己僵硬的膝蓋彎曲,蹲下來觸摸孩子,于心底默念:乖孩子,對不起。
慢慢掀開衣服檢查,孩子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沒有明顯外傷,右手食指套着一根野草做的指環,手臂上有些擦傷,不清楚是在否路上磕碰到了,還是自衛的防禦傷,另外他神情猙獰,鼻子、耳朵、眼睛下均有血痕。
七竅流血!難道是外面活動太久,中毒了。
趙豐年的腦海閃過許多畫面,春梅用木炭、稻殼、幹棗等常見的東西給兩人做土法防毒面罩。
進入城區後,小鬼拔了幾株紫紅色的野花别在腰間,解釋有毒氣的地方,部分地衣植被會變色,在月光下會泛銀藍,紅小鬼明顯不是第一次經曆毒氣襲擊了,娴熟的帶自己避開幾乎所有有毒氣的區域。
那金條又是怎麼回事?他不是去抓雞了麼?
雞,金條,雞,金條,雞,金條……
兩樣毫無關聯的東西,漸漸在同一個地方發生重疊——雞舍。趙豐年陡然記起,魯威曾跟蹤零号到了合作社的雞舍,零号手上還拿着數十根金條。
思維瞬間清晰,趙豐年輕輕将孩子翻過來,後背也沒有大的傷口,咦?孩子後肩鍊接脖頸處的皮膚突然變得黑中發藍,剛剛還沒有呢,應該不是胎記。
不等他仔細檢查,身後傳來一聲呵斥:“散了散了,死了個人而已,大驚小怪。”
趙豐年回頭,夏浪一把扯掉麻繩,揮手讓村民把屍體丢出去,這麼熱的天,一會兒該臭了,夏浪的眼神冷漠帶着幾分厭惡,看孩子時就好像是看待一隻死老鼠。
“不許動!”趙豐年緩緩站起,聲音裡透着不容置疑,“這孩子的死有蹊跷。”
“呵,來人把屍體處理掉。”夏浪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根本不把趙豐年放在眼裡,然而身邊的村民紛紛往後退,沒人搭腔。
夏浪的表情頓時變得極其陰沉,對着村民吼道:“你們都聾了啊,怎麼怕晦氣?不就是個死人嗎,哪天不死人。還是怕毒氣?誰不怕,你們這種自私自利的行為就是在破壞革命,不想當反.革命的就把屍體拖出去埋掉!快點!”
村民們面面相觑,有個婦女瑟縮的往前挪了半步,但是很快又縮了回去,最終沒人應聲。
空氣死一般的沉寂,夏浪掃了一圈村民,指着他們咬牙啟齒的說道:“好啊,倒反天罡,反了天了!”
“誰是天?你嗎?”冷冽的男聲打斷了夏浪的張牙舞爪。
夏浪下意識回道:“怎麼不服啊?信不信我……哈哈,何部長,您老怎麼不在裡間休息呢。”
忽視伸過來的手,何疏影故意繞開夏浪,徑直走向驗屍的趙豐年,熱情的握手寒暄,柔聲詢問他獲得的新情況,刑事案歸他們裁判部管,調查還需要各部門同志的配合。
跟在何疏影身後,鄧書記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夏浪:“夏(瞎)指揮真是好氣魄哦,跟張宗昌有的一拼,他轟龍王爺,你壓老天爺,反封建,都很革命嗎。”
夏浪臉皮抽搐了幾下,一副想發作,又礙于何疏影不敢發作的樣子,很快他就被裁判部的幹事們請出了警戒圈。
望着他們劃定的區域,趙豐年,對何鄧二人擔憂的說道:“這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孩子可能是被他們毒倒後,抱到此處。”
“怎麼說?”何疏影與鄧書記異口同聲的問道。
此地乃施工區域,沒有挖通是個斷頭巷,理論上離開隻有一條路走,趙豐年低頭指了指地上的積灰,有兩道清晰的腳印。
一道是夏浪離開的腳印,走路,跨度較小,還有一道是鄧書記報案時的腳印,跑步,跨度較大。除了除此之外,積灰上再也沒有離開的腳印了。
“不應該啊,兇手會飛不成?”何疏影摸了摸胡子感慨。
就算會飛也不可能,趙豐年指了指他們的鞋,鞋上均沾了不少幹巴巴的黃泥和青色的苔藓,再看看劃定的區域,地上沒有落泥,牆上沒有蹭泥,泥都在腳印周圍,是随着鞋子帶進區域的。
“還有你們看孩子肩頭的黑斑,一開始還沒,突然就有了。”趙豐年期待的說道,“我看過洋人的一些刑偵論文,書裡說有些傷,會在死後幾個小時顯現,具體的得問專業人士,比如法醫。”
“軍醫都不夠用,還法醫哦,仵作倒是有一個,現在亂哄哄地,老漢兒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鄧書記皺眉回道。
“沒事,我讓本地的學生去找一下,小鄧你是第一個發現人,你怎麼想到往這走。”何疏影轉移話題。
“剛剛紅小鬼要找我彙報,我在忙沒理他,讓他去找塊空地坐一下,走的時候還好好的,等我忙完了,順着村民指的方向去找他,可找了好大一圈都沒看到人,早點找到他就好了。”鄧書記抿着唇,然而,他的肩膀卻無法控制的顫抖。
平複了會兒心緒,鄧書記眼中的憤怒更深:“後來我想到娃兒喜歡暗戳戳的吓唬人,我就打着手電往更偏更暗的地方走,到的時候,娃兒的身子是暖的,我以為他睡着了,拍拍他的臉,結果發現娃兒撲在地上沒氣咧,嘴裡還含着一個布包。”
“孩子原來不是躺着,而是趴着的嗎?”趙豐年焦急的問道,得到鄧書記的肯定後。
正巧裁判部的人錄好口供等着彙報,何疏影讓他們先複原,趙豐年和鄧書記重新将紅小鬼放成案發時的姿勢,模仿洋人的辦法,用粉筆畫了線。
這姿勢頗為怪異,看周圍灰的印記,他像是被老鷹提起到半空,又掙脫的兔子落到地上打了滾,但人不是兔子,怎麼會手先着地呢。
“對了,他抓到雞了,還抱着給我看咧,雞呢?”鄧書記錯愕的環顧四周,連個雞爪印都沒有。
何疏影擋住鄧書記:“雞的事情等會說,我的學生剛詢問了洞口的村民,沒想到,一個人都沒看到紅小鬼進來。咱們防空洞還有其他出入口嗎?”
“有的,還有一個北門,在指揮部附近。”鄧書記回道。
“問過了,那邊的警衛員肯定沒有任何孩子從北門進,隻有幾個腿腳不便的老人家,被士兵背進來,安置在休息區,老人家一直坐在那,也沒看到有孩子進來。除了南北兩個出口,還有嗎?”何疏影追問。
鄧書記搖搖頭:“要不你去指揮部借張工程圖看看,我記得莫有喽。”
“工程圖我看不懂啊,我學生也都是學法學文的。”何疏影尴尬的推了下眼鏡,低聲說,“我又不想讓指揮部裡的某些人知道,他們涉嫌另一宗貪污工程款的案子。”
“這有啥,你讓歐陽或他們通訊科的人去拿圖,就說要布天線,沒人會攔。” 趙豐年出主意道,“然後把歐陽薅過來看圖,他大學是學土木工程的,童.子.功肯定不會忘。”
“好家夥,我還以為歐陽科長是學無線電通訊的呢。”何疏影驚愕的瞪圓眼睛。
“哪有,當年伍豪握着手勸他,歐陽同志啊,你讀書多,就多擔待點。”趙豐年模仿伍豪的語調口音說道,“歐陽一感動,就逼着自己重頭學,最後自學成才啦。”
“伍豪同志确實會勸人,所以小趙你原來學什麼的呀?”何疏影好奇問道。
“我學俄文的,但現在中國之人民不需要翻譯家,大家需要的是革()命.家。”趙豐年淡淡的回道。
他的話戳中衆人内心最炙熱的部分,何疏影馬不停蹄鑽出警戒區,找歐陽幫忙,鄧書記親自走訪,打算模拟出紅小鬼詭異的行動路徑。而小鬼在趙豐年檢查過後也被蓋上了白布,用擔架擡走,交由專業人士進一步屍檢。
圍觀的村民陸陸續續走光了,唯有趙豐年留在原地思索,整件事太怪了,憑空出現的紅小鬼,沒有腳印的兇手,藏在嘴裡的金條,像是胎記的黑斑……
哆哆,哆哆。
趙豐年猛然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聲音似乎是來自于身後,幽深的隧道灰蒙蒙一片,濃郁的黴味揮之不去。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刹那,怪聲停了,洞内一片甯靜,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腳底蹿起涼意,趙豐年仿佛掉進了一口深井裡,他扯了一下身旁警戒的同志,眼睛怔怔的盯着遠處:“同志,你聽到有節奏的敲擊聲了麼?”
“沒,沒啊。”警戒同志緊張的撓撓頭,“咱這飛機洞還沒修好,好多地方在施工,大概有工具掉下來了吧。”
哆,哆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