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密雲越來越多,一塊緊接着一塊地掠過去,轉眼就把月亮遮蔽的嚴嚴實實。
上海灘的酷熱到了晚上總算散去,綠色的風扇呼呼轉圈,隐約能聽到外面歌女動人的歌喉,偌大的客廳,兩旁站滿了人,各個面色兇狠,一看都不是善茬。
他們中間的沙發上,面對面坐着兩位西裝革履的人,其中一人将煙頭攆滅,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定,他擡頭正色道:“小夏先生出價公道,作為個人我肯定不會拒絕,隻不過……”
“還是價格沒到位。”清澄幹脆的打斷他,“松鶴先生有什麼要求就提嗎,我真心想加盟他在華中的生意,還是他對我的能力不放心?阿常哥你幫我說說好話呀,到時候我發财肯定不會忘記你。”
“不是,小夏你返款返點都很及時,在業内有口皆碑,我已經把你的履曆添油加醋說一遍,可松鶴先生他不感冒啊,他吃慣獨食了。要不你換個區域,華東,華南的代理都空着呢。”阿常的臉皺成一團,焦慮的抖起了腿。
“華南的武器市場都已經飽和了,我廣東那邊的親戚說不止咱中國人在做,洋鬼子在做,蘿蔔頭(小本子)在做,南洋人也在做,他們的更先進,大廠工業化制品,就淘汰的破家夥放國内還能薄利多銷,咱們高仿的東西不上不下,沒有競争力啊。”清澄激動的拍了拍桌子。
“要麼你做華東吧,有錢人多,也不用跑太遠,你還有官方背景,光江南五省就夠你輕輕松松賺錢了。”阿常伸出五根手指比劃。
“阿常哥你不懂,就是有官方背景所以不能做江南五省,一不小心就做到‘那邊’去了。”清澄故作擔憂的壓低音量。
“小夏,賺錢嗎,賺誰的錢不是賺!”阿常攤開手臉上寫滿了無所謂,“我當你是兄弟才跟你說真話,咱們家的貨早就做到‘那邊’去了,我沒有官方背景,誰給錢我就賣誰。真出事算我的,你小子怕個蛋啊。”
“真的假的,要麼我試試西北。”清澄别開臉不領情。
“别别别,西北緊挨着閻老西,人家有自己的兵工廠,那邊的供貨渠道早就被他壟斷了,想運都運不過去,華北你也别想了,軍火生意得跟華北大大小小的都督們打交道,沒有喝酒的鐵胃和過硬的後門,别去做。”阿常把清澄想說的都分析一遍,又一一否定。
清澄摸着下巴喃喃道:“嗯~隻有華東了,可你已經有了供貨渠道,說明你不需要代理,直接就能有訂單。”
“訂單是小訂單,那點量我根本不在乎,隻要你肯簽華東,幫我上量,已經存在的小散單,我願意送你當開門紅。怎麼樣,兄弟我夠不夠誠意?”阿常言語懇切。
他确實想搞成本次合作,清澄果斷肯定了阿常的誠意,卻沒有回答自己簽不簽華東,一副趕鴨子上架,糾結的摸樣。
“把江南五省的訂單都給我拿來。”阿常轉向旁邊站樁的手下,語氣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随即他又點了一支煙,呼出一口雲霧。
手下聞言點頭,迅速找來了訂單,阿常将一沓訂單推至清澄面前,請她過目。
想要的東西終于來了,清澄克制着内心沖破天靈蓋的興奮,不動聲色接過訂單,犀利的掃視每一頁,她一邊看着産品名稱,一邊核對數量和金額,同時還有她最關心的收獲人和收獲地點。
終于一張江西的訂單侵入眼簾,收貨地黃柏村,收貨人陳來财,這人不認識,清澄暗暗記下訂單信息,繼續翻查。
下一張依然是江西的,收貨地卻變成了烏鴉坡,收貨人叫金三,哼哼,什麼金三,是女特務陶三金吧。
過了一段時間,清澄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将這沓訂單整理好,遞還給阿常,感慨道:“量确實少了點,江南這麼好的地理位置,若是給我代理,至少翻十倍。”
“那你同意了?”阿常身子前傾,眼底滿是期待。
“嗯,下周日我會帶我的律師過來簽合同,具體細節咱們一起敲定。”清澄說着從懷裡掏出自己的伴手禮,“另外,我師父聽說你喜歡南美的雪茄,特地托人從海外帶回,煩請品嘗。”
阿常雙手接過禮物笑道:“師叔有心了,一定替我好好謝他。給我拿一箱解百納來。兄弟我是個粗人,沒什麼好回禮,就一箱法蘭西紅酒,味道挺不錯,請小夏先生笑納。”
“阿常哥,太客氣了。”清澄讓手下收好禮物,伸出手說道,“我們下周見。”
“下周見。”阿常也伸出手與清澄緊握在一起。
離開舞廳,清澄敏銳的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視線,她沒回頭淡定的坐上車,在第二個路口讓司機放自己下車,并讓他加速繼續開。
目送轎車消失,清澄鑽進一條漆黑的弄堂,轉身朝着舞廳的方向行進。這股視線監視自己,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此人極為難纏,上次要不是自己警覺,差點就着了他的道。
今晚倒要看看誰在跟蹤自己!
弄堂口冒出明亮的霓虹燈光,清澄經過一間閉店的二層商鋪時,她心念一動,拔下帽針,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門鎖,二樓的窗戶正對着舞廳,她可以看到舞廳外來往的人群。
經過一番仔細觀察,沒有異常,清澄覺得監視者可能追蹤車輛去了,正當她打算離開時,一個鬼祟的人影從霓虹燈下一閃而過。
怎麼是他?清澄閉上眼睛,試圖冷靜下來,然後再次睜開眼睛,那人已經越過馬路,徑直竄入商店下方的電話亭裡。
此刻他離自己隻有五米遠,焌黑的皮膚,吊兒郎當的站姿都看得一清二楚,容不得清澄再欺騙自己,在席間笑臉相迎,于背後運籌帷幄,一向是某人的指揮風格。
收銀機旁有一部電話,清澄心髒怦怦地跳,緊緊抓起聽筒,另一隻手快速撥号:“喂,我要接巴黎公寓,202室。”
很快電話的那頭傳來一個職業化的女聲:“對不起先生,您撥打的電話占線中,請稍後再撥。”
刹那間,惶惑、憤怒、害怕、委屈,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攪得清澄心頭煩亂不安,她匆忙挂斷了電話。
玻璃倒映出她麻木的面龐,也許沒到流淚的程度,也許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她哭不出來,隻感到一層密密麻麻的冰霜附在身上,漸漸凝結。
愣神片刻,清澄揉了揉僵硬的臉,重新收拾好心情,對自己敦促:正事要緊,私事晚點再說。
确認小山海離開後,她強迫自己推開來時的大門,複原門鎖,仿佛自己從沒來過一樣,眼前幽暗的弄堂似乎沒有盡頭,卻必須走完,即便最後隻剩下她一人。
徐宅。
王人庸放下清澄給的資料,他完全可以确定,謝高升的走私路線和槍支流入路線基本一緻。
“不止,光黃柏村就購入了200支步.槍,夠武裝一隻保安團了,黃柏村的地理位置又正巧在交火線附近,我有理由懷疑他們想和國府裡應外合搞嘩變。”清澄認真的接上。
“這可能性很大,一個零号就夠我們煩的了,又抓出那麼多投機反()革命,我光想想就後怕。”老王摸摸胸口。
“所以得抓緊時間反擊,現在知道敵特的行動路線了,我們是不是該啟動二組了?”清澄支起胳膊問道。
王人庸搖搖頭:“嗯~火候還差一點,你密碼破解出來了嗎?”
“哪有那麼快,那可是通聯錯誤的亂碼,我常用模型都試遍了,可是總差一口氣。”清澄氣餒道。
“是不是方法不對?我記得數學中有一種盲點題,明面上是線性代數計算題,其實用幾何畫出來就能輕松解出。”王人庸給清澄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哦,我回去再試試。”清澄有些心不在焉。
“怎麼了呀,誰欺負你了?是不是高峻霄。”王人庸拍着腿上的石膏說道,“我現在雖然不能揍他,但是我可以幫你罵他啊,而且我還會打小人呢,可以邊打邊罵。”
老王人還怪好勒,清澄扯出一抹笑:“謝謝你啊。”
“要不你找機會跟他攤牌吧。有些事想躲都躲不了。”王人庸瞧出什麼,神色凝重起來。
“好,我會看着辦。”清澄沒想躲,他都撒鷹撒到自己頭上了,是該跟他拉拉“家常”了。
臨走前,清澄順走了徐錫酒櫃裡最烈的酒,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