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夜無月,隻有弄堂口挂着的煤油燈,還亮着一團渾濁生鏽似的光色。李盛領着清澄來到一處隐蔽的院子前,敲響了暗号。
吱呀,門嚴絲合縫的閉上,整條弄堂又恢複了甯靜。
客廳裡,一名同志在窗口望風,一名同志在移動黑闆前講課,而羅雄戴着手铐被人按在沙發上聽課,眼睛上一圈青紫未消,看起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的态度讓清澄想到一個新鮮的詞“非暴力不合作”。
在清澄的建議下,李盛沒再對他使用暴力,而是改為上課,把黨綱和紀律重新上一遍,給他好好洗洗精神污垢。
許是見到李盛,羅雄瞬間來了勁,惡狠狠地盯着李盛,叫嚣着要殺便殺,天天折磨他的精神,算什麼英雄好漢。
今日算開了眼了,清澄聽聞叛徒被處決前不是痛哭流涕,就是吓得呆若木雞,估計王人庸也沒見過這麼嚣張的叛徒。
李盛叫停了老師的授課,兩人緩緩走到羅雄的正前方,清澄推了下眼鏡鄭重的自我介紹,她是本次的審查員,叫她小王就可以了。
“你們有完沒完,都知道我背叛組織了,還問問問,問個屁啊!趕緊給我一個痛快。”羅雄聲嘶力竭的吼道,臉色由于憤怒已經憋得通紅。
“羅雄别激動,最近吃的怎麼樣,他們給你的飯菜合不合胃口啊?晚上被子夠厚嗎?”清澄不怒反笑,化身親切的生活顧問噓寒問暖。
一通招呼下來,羅雄的對抗情緒緩和了不少,怒吼也換為了哀求,他低垂腦袋,請求清澄趕緊把審查報告結了交差吧。
“你都不為自己辯解一下嗎?”清澄好奇的問道。一個不怕死的叛徒,那他背叛組織的原因,基本可以排除受不了酷刑,肯定有别的原因。
“不用,我是個有污點的人,也确實背叛了組織。”此刻羅雄的眼底填滿冷漠,仿佛剛才大吼大叫的是另一個人。
污點?清澄瞥向李盛,李盛心領神會的指了指自己的肝部,原來羅雄也被CC抓捕過。
清澄順勢換了個話題:“沒關系,你聽過課了吧,有什麼學習心得,我們交流一下。”
“沒有。”羅雄幹脆的一口回絕。
屋内沒了聲響,清澄玩味的盯着眼前的叛徒,他明知道自己犯錯了,卻沒有絲毫的悔意和愧疚,隻是一心求死,沒猜錯的話他想保護某人。
還有那個英奇看上去很配合審問,其實一問到關鍵的地方就裝失憶。不過清澄能看出來他有所隐瞞,兩人想保護的不會正巧是同一人吧。
思及此處清澄有了審訊思路,羅雄喜怒憎惡都明晃晃的寫在臉上,比起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英奇,他會是個突破口。
“好,既然你對自己的罪行沒有異議,那交代一下你在章天河叛變前叛變,還是之後才叛變。”清澄直接進入正題。
“我被你們抓了,這種問題還重要嗎?”羅雄冷笑一聲。
當然重要,我得知道你維護的那個人,還在不在我們的隊伍裡。不過清澄隻是在心中默念,嘴上卻問道:“羅雄,你對組織是不是有什麼意見?”
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羅雄眉頭擰起冷哼一聲,一個三年以上的老黨員,出現這樣的情緒,看起來意見很大呀。
“你是個老黨員了,可能比我們在場的人黨齡都大,應該明白組織找你談話,就是想給你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不然你早死了。别再消極抵抗,趕緊坦白從寬。”李盛繃着臉,心有靈犀的接過話題。
“呵呵,你們這些人真可憐,被洗腦了還不自知。”羅雄環顧屋内衆人,冷冷的說道,“黨齡能代表什麼,章天河比我資格還老,不也叛變了,g黨失敗已成定局,胳膊擰不過大腿的。”
“那你以為你是怎麼落網的呢?”清澄笑着反問。
“我隻是運氣不好。”羅雄别過頭不肯與兩人對視。
李盛随即反駁道:“怎麼不服氣,覺得成王敗寇,你想多了!比起你這種失去信仰的敗類,我們有更多的同志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專門堵截你這種漏網之魚。”
“信仰是最廉價的騙局,沒有任何門檻,當官的用它來拴住你們這些小可憐,就跟栓狗一樣。我看穿了,不想再當狗,我要做人,做人上人。”羅雄摸着脖頸,似乎上面有令他不舒服的東西。
真是個“大聰明”!身旁李盛嫌棄的翻了一個大白眼,清澄維持着臉上的微笑:“做人上人,然後把原本瞧不起你的人通通踩在腳下,最好把他們全部抓進大牢,通通槍斃是吧。”
羅雄咽了咽口水,受傷的眼睛連眨了好幾下。
沒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清澄趁熱打鐵:“你412時就被抓進過監獄,那時你還有信仰,憑着自身的硬本事逃了出來,可迎接你的不是組織的熱烈歡迎,而是日夜颠倒,無休無止的審查,重複的問題,重複的質疑,你的肉(類)體在受到摧殘後,精神也受到了極大的迫害。”
“就算後來審查通過,你發現原本關系親密的同志看你的眼神不一樣了,背後總是有竊竊私語,你的意見不再被領導采納,職位也再無變動,你把這都歸咎于自己有污點。”
“難道不是嗎?我身上的傷疤一半是被特務打的,一半得拜你們所賜。”羅雄激動的想站起來,可被身後的同志死死按住。
“即便當初受到了不公平對待,也不是你迫害其他無辜同志的理由。你委屈,但被你害死的同志,他們更委屈。”清澄果斷回道,“組織最大的問題,就是對你的精神建設出現了疏忽,這點需要進行自我批評。”
“放屁,你們這些審查員,一個一個都是高高在上,還自稱敵後工作者,其實你們就是g黨的狗特務,幹的髒活累活都一樣,有什麼資格瞧不起人家國府的特務,人家至少拿的工資獎金比你們多多了。”羅雄挑釁的叫嚣道。
國府獎金多好像是事實哎,清澄偏頭看向李盛,李盛不置可否的笑笑,随即正色問道:“可國府的特務除了圍殺我們換取金銀财寶,他們為百姓做了什麼事嗎?”
見羅雄愣住了,清澄補充道:“各地的土改運動如火如荼,主持把田地分給老百姓的就是你口中的狗特務,還有更近的,上海灘有多少家工廠,就有多少家工會,我們通過工會為工人同胞争取八小時工作制,同時舉辦夜校提高他們的文化水平,免得有人簽了賣身契都不懂。”
清澄話畢,李盛馬上接上:“除了工廠工會,滾地龍(貧民窟)裡辦義學的老師也是你口中的狗特務,他們不止要教孩子們讀書識字,調解鄰裡矛盾,還得兼做消防員,夜巡捕,裝修工,水電工……群衆需要他們是誰,他們就是誰。”
一番陳詞慷慨激昂,屋内的同志們都由衷的露出自豪之色,唯有羅雄漠然的發呆,李盛嘲諷道:“天啊,你是有多久沒參加學習小組了,隻要是半年内參加過學習的同志都知道。”
忽然羅雄仰天大笑:“哈哈哈,傻子,你們都被騙了,明明什麼改變都沒有。工廠永遠沒有下班,黃浦江還是天天有人跳,路邊的乞丐流民一點都沒少。”
眼睛盯着垃圾桶,還自以為看破天意的營營亂叫,這人不就隻典型的蒼蠅嗎!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豫才先生怼人永遠犀利而不過時,清澄心裡底氣更足:“組織成立至今正好十年,來上海灘駐紮了四年,你覺得什麼都沒改變,這四年裡,你都做了些什麼?”
“還能做什麼,他可是章天河的屬下,當然吃喝嫖賭抽一起來啊。人家想做人上人呢。”李盛好像要故意氣人,一點情面都不講。
果然羅雄立馬跳腳:“我沒有!”
“那你幹了些什麼,說!”清澄渾身透着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面對清澄的咄咄逼人,羅雄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越說越小聲:“我組織工人罷工,負責過暗殺特務,可後來上面總是否決我的破壞和暗殺計劃。”
“争勇鬥狠,我們不是當年的革命黨,伍豪千叮咛萬囑咐,不到逼不得已的時候,不得使用暴力手段。因為破壞建設隻需要三千克的火.藥,而重新建設至少需要一整年。敵後工作以群衆感受為先,你的危險想法嚴重脫離群衆,上級當然不會批。”清澄支着胳膊無情抨擊。
“我們的同志天天跟在軍閥後面擦屁股已經精疲力盡,還得提防你這種一片菩薩心腸,但是什麼好事都不幹,隻會嘴上喊着愛國愛民‘志士’的額外破壞。我看你喜歡的不是除掉敵人的使命感,是暗殺成功後收貨的個人崇拜。”李盛一語道破他的心理。
“隻注重個人利益,不甘心退出所謂的英雄行列,而忘記了自己也是從群衆中來的普通人,才是你最後變成孤家寡人的真相。”清澄最後總結了一下他被排擠的原因。
哐當,清澄仿佛能聽到某人心裡防線碎裂的聲音,羅雄鐵青的方臉上,既有惱怒,又有難堪,一副吃了屎的難受模樣。
這時,清澄起身對着羅雄九十度鞠躬,極為認真地說道:“對于你之前被錯誤對待,我先代表組織向你道歉,如果你還覺得委屈,我可以幫你向組織申請公開的道歉,畢竟一碼歸一碼,組織有錯的地方也需要改正。”
聞聲羅雄倒吸一口涼氣,嘴唇顫動了幾下,眼中終于露出一絲愧疚。
李盛也被清澄的舉動驚到了,張着嘴半天才想起來幫襯:“羅雄,你如果能迷途知返,就把你知道的情況交代了,免得有其他同志繼續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