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兩語的關心,聽着好聽,毫無用處。
她緊閉雙眼,無動于衷。
侍女低聲道:“太子殿下,還剩胡善娘子掌心的傷……”
趙結始終坐在奉行身側,侍女們換藥時多有不便。其餘傷口都已盡量處理妥善,隻剩掌心傷口藥未換,但奉行右手被他扣在自己掌中,侍女們實在難以動作,不得不婉言提醒。
“你們退下吧,我來。再備些清淡飯食在爐上溫着。”趙結接過藥,目光規矩地收攏在奉行右手處。
他屏住呼吸,收緊胸腔,扼住心跳,謹慎利落地解開層層紗布,細緻輕柔地清創換藥包紮,唯恐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加重她的痛楚。
也的确不痛,隻有些微癢意自患處萌發,撓在心口。
奉行心想,趙結若是郎中,定會是個好郎中。
可惜是太子。
太子殿下系好紗布,在她耳邊絮絮低語,說些諸如 “‘不用擔心’、‘隻管休養’、‘其他交給我’” 的話,再三叮囑她:“一旦覺得渴了餓了,記得告訴我。如果沒力氣說,動一動手指就好。”
她懶得回應。
帳内靜了些時候,侍女端來藥,說是禦醫新開的方子。趙結擱下驅蚊的小扇,再喂她吃藥。
一勺藥灌進口中,酸苦瞬時充滿口腔。
為免被這樣一勺一勺的苦湯折磨,她不得不動一動,摸索着戳了戳。指尖正正落在趙結腿部,力道極其輕微,再隔層衣物,落點處的朦胧觸感像被細絨輕輕拂過。
趙結心尖一顫,愣了片刻,試探道:“燙?”
她蓄了蓄力,輕飄飄呼出幾個字:“扶我起來。”
“可你的傷……”
趙結還在猶豫,就見她眉頭微蹙,嘴角耷拉下來。這是惱了。養病最忌情緒起伏過大,他不好逆了她的意,喚來幾名侍女。
侍女圍在四周托她坐起,薄紗滑落幾寸,傷軀未着寸縷,露出傷藥斑駁的肩頸。
人尚昏睡時,趙結為她查看傷勢、冷敷鎮痛,無暇顧慮其他。人一醒來,再正視赤身薄紗,趙結心慌撩亂挪開視線,所幸侍女眼疾手快重新拉起薄紗,沒叫他尴尬太久。為免再陷窘境,他索性背過身,藥碗交給侍女。
即便再三小心,挪動身軀也免不了扯到傷口,奉行那廂忍疼催說:“碗。”藥碗捧到嘴邊,她就着碗把藥吞盡。
趙結見狀,順勢問:“再吃些粥?”
新藥味道怪異濃郁,沖得她惡心反胃,急需些水食壓上一壓,因而沒有推拒。等稀粥入口解去苦澀,胃口也被勾起,一碗粥吃得幹淨。
侍女們扶她重新躺平後自覺退開。沒一會兒,帳外鬧嚷起來。趙結本打算出去看看,想到答應過奉行寸步不離,隻喚了人來問。
“是那些熇州災民,聽說胡善娘子醒了,能吃下飯,高興着呢。都想來見見胡善娘子,和她說說話。”素緣聽罷帳外喧嚷,進帳回禀,說着瞟向奉行,人躺在那裡不聲不響,像又睡了。
奉行聽這聲音耳熟,一時想不起是誰。
服了藥,吃了飯,她的面部神态豐富起來,生氣兒油然煥出。趙結瞧出她在困惑,想着她聽了自己曾傾力襄助的人知恩圖報會高興,低聲耐心解釋:“這是素緣居士,我對夏城周邊不熟,全靠她帶路出城。因是走的大慈覺明寺後山,那些熇州百姓問了緣由,執意跟來幫忙。所用營帳、飯食、藥材,都是太平藥行夏掌櫃所贈。”
藥食起效,她找回點兒氣力聽他講述。趙結話裡話外遮遮掩掩,但不難看出,他應是和季真鬧掰了,所以不得不臨時征召熇州百姓作為武力随他出城。
她問:“筝?陸?”
趙結瞥向收在床腳的木偶,默了片刻。
在事發地點附近,他不僅找到這隻木偶,也找到了逃筝。
找到逃筝時,她正倚着株巨大桐樹,懷抱這隻木偶,手握半截刀刃,身邊伏有兩具狼屍。她狀态不比這兩匹狼好,被野狼咬得體無完膚,斷了條臂,失了隻腳,滿身血迹幹涸烏黑。趙結幾乎以為她已經死了。
沒想到,逃筝聽到動靜,睜開了眼睛。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塗滿血污的臉上,格外駭目驚心。
“别告訴她。”
說完這句,逃筝一動不動。
咽了氣。
趙結替逃筝收殓了屍骨,将這隻木偶帶回。
逃筝是奉行撿回家的乞丐。為能留下逃筝,她曾生受五十廷杖。這些年兩人同進同出,幾乎形影不離。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不露痕迹地瞞下逃筝死訊,讓她不要難過。
可總要面對。
他擺擺手示意素緣退下,像在拖延時間。
半晌等不到回音,奉行有些急躁,動手又戳了戳。
趙結握着她手,思來想去,隻說:“暫無音訊。但在你們遇襲的地方,找到了這個。”說完,他将那隻木偶小心翼翼地擺在她身邊。
奉行雙眼睜開一線,先看到偏着頭躲避視線的趙結,目光一轉便看到那隻木偶。
趙結怕她細想,再問她:“是你們落下的嗎?”
“是。”奉行擡擡手指。
趙結會意,将木偶舉到她眼前。
木偶已經擦洗幹淨,手腳各缺一隻,慘兮兮的。面部預先畫好了表情,像是在沖她微笑。
奉行也跟着笑了。
“有些破損,回頭再找匠人修補。”趙結看她笑起,精神松弛下來,“已經入夜,你好好休息。”怕她擔心,再多強調一句:“我不走。”
她擡起手臂,指尖點在木偶的眼角。
她說:“不用了。”
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