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意識回還時,頭腦昏沉,四肢沉重,好似睡了半生。
分明燥熱難耐,又不由生寒,酸痛疲倦同來,重重壓在身體五端,令她動彈不得。她吃力地睜了睜眼,視野朦胧,煙霧缭繞,不知身在何方。
眼前有個模糊的輪廓。
模糊但是熟悉。
夢裡前塵未消,今朝記憶翻湧。她似乎夢到宣天閣受刑,同樣的輪廓出現在昏昏視野裡。記得生死之際、隧道盡頭,仍是這輪廓,被天光勾勒。
好像也夢到學宮初見,皇姨母說,她該喚他——
“表哥。”
堆積在胸的濁氣随之吐出,她終于清醒。
耳邊是愈來愈響的殷殷呼喚,她努力睜眼,簡陋的營帳映入眼簾——
不像牢房,不是王府。
賭赢了。
“你想說什麼?”對方先是催問,後覺不妥,語調一轉再道,“不急,我去叫禦醫。”
這是哪裡?怎麼會有禦醫?
她剛要細想,就覺頭痛欲裂,天旋地轉,不得不停下來。對現狀一無所知,身體又難以動彈,這讓她深感不安,幾乎是發自本能地開口:“表哥,别走。”
她得留住他,盡快找到答案。
但這幽微聲調落進旁人耳中,意味卻是大不相同了。
聽到久違的稱呼,趙結油然歡喜。往日奉行撒嬌耍性的那些伎倆一閃而過,他揮去浮想,心中歉疚更甚。
再剛強的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
她傷重虛弱,痛楚難捱,剛剛跨過生死之線還魂人世,常年掩藏的脆弱在昏沉時不由自主地顯現,出于本能地想要一個依靠,實在是人之常情。
趙結坐回床側,輕輕托起她手掌,滿眼疼惜地凝望着她。
摒棄盤算,忘卻言語,聽從本心,他是她想依靠之人,也是她唯一能夠依靠之人。
她沒恨他。
說來匪夷所思,但若是她,倒合情合理起來。
如果要論世間有誰經此磨難還能不怨不恨,也唯有如她這般至善慈悲之人。
日夜煎熬着自己的憂慮惶恐煙消雲散,趙結轉憂為喜,但覺于心有愧,決意對她倍加呵護,自此寸步不離。
他道:“放心,我不走。”旋即揚聲喚人。
氣力不支,奉行并不踏實,得到确切回答後稍安心些。身軀漸漸松快,神思逐步清明,腦海不再渾沌一片,耳中世界越發清晰。
她能聽到布簾搖蕩,步履慌亂,重物叩地。
是侍女禦醫聽趙結急聲傳喚,誤以為施針未成,惴惴不安進了帳,齊齊跪倒等候發落。得知奉行無恙且已醒轉,驚魂甫定,依着趙結吩咐各司其事。
禦醫請過脈後道:“娘子已經熬過了第一關,性命暫時無憂。此後五日若無發熱症狀,就算是熬過第二關。周身創傷大都能在半月内愈合,雙手掌心傷及筋骨,則需長期仔細養護,百日内或能痊愈。”
因帳中還有侍女,禦醫有意隐去了她的真實身份。
奉行清楚自身傷勢,兼之身強體健,向來恢複得快,這回至多半月就能活蹦亂跳。
禦醫約是怕事後受罰,故意誇大了傷情。怎奈趙結精通岐黃,偏還被這禦醫唬住,就着外用内服的藥、養氣補血的法、生肌祛疤的方,細問禦醫許久。
兩人始終沒有聊到有用的話題,她聽得犯困。直到問答聲停,耳邊忽有熱息撲來,她猛地醒神。
趙結貼耳與她道:“茹悲,可聽清了?”
原來是問給她聽的。
可她實在沒有力氣,不想開口,眼皮亦沉,隻将指尖虛點兩次,落在對方掌中。
趙結又問:“可需水食?”
不知統共昏睡了幾日,她竟不覺饑餓,也不覺口渴,隻覺口舌苦澀。想是被喂過不少湯藥。不過現在身子過于困乏,訴“苦”不便,也就忍了。她不是怕苦的人。
久不見她動作,趙結了然道:“你再歇歇,過會兒該換藥了。會有些疼。”
疼就疼吧,她不是怕疼的人。
說話間,侍女捧來新藥,掀開蔽體薄紗替她清創換藥。
傷口深淺不一,形狀各異,愈合程度亦不相同,藥水藥膏紗布擦來敷去,或疼或癢,或灼或麻,鬧得她頭暈心慌,頻頻打顫,喘息不覺急促起來。
趙結留在床畔,沒有退避,隻移開了目光。帳内動靜盡收耳中,五髒六腑被她顫抖的喘息狠狠絞住。胸腔約是因此氣滞血瘀,令他呼時憋悶,吸時刺痛。
一呼一吸,痛悶交加,仿佛與她通感。
他撫按心口,愈發關切地問:“是疼嗎?”
疼嗎?
她早就不怕疼了。
哪怕傷痕累累、千瘡百孔,隻要咬緊了牙,什麼疼都奈何不了她。她張了張口想要反駁,可剛說出個“不”字,眼尾就莫名沁出淚來。
一瞥即收的目光捕捉到了淚光,趙結一窒,輕輕捏住她指尖,試圖寬慰她:“别怕。”
原來是他。
她記起了夢中往事。
受刑那日,老師和師兄都在欽安殿替她求情。刑罰過後,扶起她、極其生硬地安慰她“别怕”的人,原來是他。
害她受傷,還要她别怕。
少時如此,而今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