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受邀列席法會,無一不是久經風霜,在殺人不見血的商海拼争角逐出的精明老煉之輩。
一句“修福積德”,話中意圖,在這些富賈眼中已是昭然若揭。
眼前這女子,來曆不明,手中不知拿有什麼把柄利害。脅迫官府淨街引路,哄勸寺廟布善施齋,軟硬兼施,倒是解了災民突然進城的燃眉之急。
現在,是輪到他們掏腰包了。
若隻是少出些銀錢,施舍幾頓粥飯,博個贊譽,他們自然樂意為之。
但對方想要的,怕不隻是幾頓粥飯。
災民蜂擁而來,絕非一頓飯食就能打發。無家可歸之人,被拒之城外良久,風餐露宿,忍饑挨餓,吃盡了苦頭。今朝進城,就不會再輕易離開。
想要收容供養這數百人,所費不赀。
這些富賈自問與城外災民非親非故,豈能憑這女子紅口白牙一張,就趕着做這割肉出血的虧本買賣?無論換誰來,都不會願意。
于是紛紛縮頭後退,暗暗瞟向季真。
季真扯方錦帕掩面輕咳,眼眸緩緩轉向淳明。
淳明心領神會,上前替富賈們解圍,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寺中所備齋飯,均來自列位掌櫃往日在大慈覺明寺供奉的香火,此正是修福積德之事。太子殿下,列位掌櫃都是功德無量之人呐。”
“災民有佛緣領法旨進城,能享修福積德之齋飯,也隻是在紅塵俗世消災解難。如果能領受太子殿下親傳梵宮佛法,頓悟菩提,方能超脫凡世,早登極樂淨土。”季真感慨,“事不宜遲,諸位不妨重整衣冠。隻等災民抵達,與我等同席,共領無上佛法。太子殿下,不知妾身說得可對?”
季真胸有成竹,笑看趙結。
趙結不語,靜立遠望。
商賈懼事退避,僧尼躲閃藏匿,季真被衛兵護在旁側,寺内難得空空寂寂。
目光迢迢送去,他與她,隻餘尊四方鑄鐵香爐阻隔。
爐内檀香明滅,焚煙袅袅。
缭缭香火後,她的一舉一動,皆帶紗裳泛泛,绫袖溶溶。
似春溪。
溶溶泛泛之間,灑下斑斑暗紅,有如逐水落花。
是血迹。
她是身染血氣闖進此間。
此間是佛門弟子苦修的梵刹浮屠,今日開壇講經,弘揚的無不是慈悲佛法,來的無不是誦經持戒的僧尼、供奉香火的信衆、禮佛贖愆的施主。
然修禅的精舍藏污納垢,皈依的居士惡業難除。
他身側,淳明慈眉善目,季真和顔悅色,俱是佛口蛇心。所謂領受佛法,頓悟菩提,早登淨土。無論台上台下,無論寺内寺外,無一處是淨土①。
佛門無淨土,淨土在何方?
趙結凝目望着奉行,眼不轉睛。
她攜殺氣、懷血氣,将祥雲瑞氣、塔珠流光,盡披己身。
便成淨土。
她身淨土。
白雲有隙,日晷遊移,多方都在等他發話。
但他仍未言語,任由沒世難忘的記憶在神思中不停翻湧。
記得年幼時陷落計中,間接害死生父。而後被迫出家,累死生母。十四年前奉诏還俗,自此親非親,情非情。
半生俯仰随人,幾經起落,參禅修佛,減滅去多少七情六欲,唯獨“恨”字難消。
他恨極了被人擺布。
偏偏今日,開壇講法、遍邀全城,盡是她的詭計;災民生事、淨街引路,盡是她的安排;施齋結緣、修福積德,盡是她的謀劃。
她肆無忌憚地擺布他。
分明越界,卻難生恨。
是恨恨不出,咽咽不下。
反複掙紮,心有不甘,掌中珠串轉了又轉。最終,他閉上雙眼,深深呼吸,在衆目睽睽之下沉聲應答:
“然。”
一言落地,滿院回響。
富賈如釋重負。淳明笑逐顔開。季真得勝揚眉,輕擺了擺手,身周護衛便重握刀兵,隻待一聲令下。
回應既出,趙結亦覺松快,握定珠串,擡眼再望向奉行:
“淳明法師已證,列位掌櫃皆是好施樂善之人。然災民突然趕來,倉促之間,列位掌櫃沒有準備,一時不知如何施善。你有何想法,不妨說與列位掌櫃聽聽。”
話音落地,解釋了前言所應。
事與願違,季真笑容瞬失,驟然回眼盯緊趙結。
趙結并未理會,目光不改,定定瞧着奉行。
她閑步向前,掠炷線香,掃過裱紙餘焰,持香站在庭院中央。輕呵口氣,吹亮線香頂端火星,徐徐說道:“至多一炷香後,災民便至。列位若無頭緒,我倒有個想法。”
有季真、淳明婉言勸阻在前,這白闆太子仍敢當衆表态予這女子倚仗。富賈們惶惶不安,唯恐她三言兩語就要掏盡自家家财,緊忙交頭接耳,急匆匆推了一人出去。
那人踉踉跄跄,畏畏縮縮,忽地跪地哀聲告道:“太子殿下,王妃娘娘,那些災民,他、他們帶有瘟疫,前月草民鋪子裡的一個學徒,就是被逃災來的人傳染了瘟疫,兩天不到人就沒了。”
其餘富賈紛紛附聲,俱是哭天抹淚,叫苦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