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娘子放心,我會問明緣由。”趙結許諾,“盡早放百姓進城。”
既是許諾救人,亦是許諾保密。
奉行拱手道謝,與陸調羽躲到遠處。天黑後,二人趁夜色摸進災民營中,與歪三倒四的災民躺在一處。
合眼前,奉行在臭氣彌漫的營地裡,嗅到一絲細微檀香。
次日城内雞鳴,晨光未顯,尚有精神的災民紛紛爬起,趕到城門前排隊。就連半人高的孩童,都争先恐後擠進隊伍,不知在等些什麼。
是救濟糧?
奉行叫醒陸調羽,低聲耳語:“你去看看,盡快摸清狀況回來。”
陸調羽揉揉眼睛,看清情形,飛速起身追到隊尾,和災民一同等待。此處多為熇州百姓,陸調羽不通熇州方言,隻能由奉行留在營地打探。
奉行半起身,一直盯着隊伍。
天初亮時,城門吱嘎開啟。不知是誰站在城門前,被災民長隊擋住身形。對方說了幾句,所幸四周寂靜,叫奉行聽出是名女子。那女子說完便回城去了。随後是四名漢子,出面清點人數,把幾名骨瘦如柴的小孩從隊裡踢出去,帶着其餘人向西去。小孩們不甘心,追着隊伍跑去。
再一個時辰,城門徹底敞開,但鮮少有人出城。
赈濟糧草仍無蹤影。
四周均是老弱病殘,奉行在人群中仔細尋找,未見逃筝身影。她在其中找到名腿纏木闆的青年男子,弱了弱腔調,用熇州方言搭話:“這都幾天了?你的腿好點兒了嗎?”
昨日趙結堂而皇之進了城,她趁夜深混進來,好裝作營中災民,免得被人發現她與趙結同日抵達夏城。
男子擰了擰眉,苦笑說:“說不清是七天還是八天,反正是要廢了,記日子有什麼用。”
前幾日剛受的傷,想必去過隊伍曾去的地方。
“我比你好些,這兩日越來越有力氣,感覺明天就能去排隊碰碰運氣。”奉行又咳又喘,聲調再弱幾分,“夏城官府這群天殺的,都不得好死。”
“你這……唉,那邊活兒不好幹的。”男子咬牙切齒,不慎牽動腿傷,痛得甚至号不出聲。
奉行忙按住他肩膀,以防他胡亂動彈,導緻傷勢加劇。
等緩了口氣,痛意消退些許,男子蒼白着臉,擡眼望向奉行道:“謝謝……你确實有勁兒。不知道别人跟你說過沒有,那邊的賊尼可惡得很。你明天過去千萬别盯着她們看。你這麼有勁兒,最好搶着搬石頭,一天能給兩隻窩頭。”
賊尼?
難不成剛在城門前說話的女子是名比丘尼?用飯抵工錢雇災民幹活兒,可搬一日石頭隻給兩隻窩頭。倘若夏城官府妥善安置災民,赈濟粥飯,災民何至于被如此壓榨?
還是,這本就是二者串通所為?
奉行吞了吞口水,捂起肚子低歎。
男子問:“餓了?”
她緩緩點頭。
“再等等,說不定等會兒菩薩就來了。”男子既是期許,又帶惆怅,末了不住歎息。
她不明所以,隻裝作心灰意冷:“菩薩?唉……”
“别洩氣,菩薩說過會再來,肯定會的。”
“來了又怎樣,咱們還不是得在這兒呆着。”
“能有兩口好飯吃,不比什麼都好?那城裡,官府這狗屁樣子,求我進我都不進去。我就樂意呆在這兒。”男子哼哼兩聲,說完便言不由衷地哭喪着臉。
看來他口中的菩薩,能給他們送些飯菜,但也受限不能常來。
難道是逃筝?
奉行按住疑惑,繼續與那男子閑聊,問出些其他消息。
夏城官府每隔三日會在城外施粥一頓,免得這些老弱病殘當真餓死在城門外。其餘時候,多數靠排隊做工的人帶回點口糧墊墊肚子,偶爾會有“菩薩”送飯。
老弱病殘食不果腹,精壯勞力每日苦工,城外這群人沒多餘力氣折騰,隻能日複一日在城外苟延殘喘。
然而,挨餓尚不是最難的事。
不知哪家纨绔,養了狗群,偶爾會抓災民陪他逐獵。狗群不分敵我,時常撲咬災民,男子的腿就是躲狗時摔斷。但因能掙口糧,他們常忍着恐懼去陪他打獵。
奉行聽完,眼中怒焰被數九寒冬的冷氣凝結,靜而不發。
男子未有覺察,正罵罵咧咧,擡眼一瞟,忽地喜道:“菩薩,是菩薩來了!”
營地一陣騷動,虛弱無力的人們競相掙紮着坐起身,滿眼欣喜望向城門。
奉行随之看去,不是逃筝。
是名比丘尼。
比丘尼背着竹簍,神色匆匆。過城門時被守城士兵攔住,她便從懷中摸出串銅錢,合掌行禮後交到士兵手中。
士兵掂掂銅錢分量,方才放行。
男子盯着士兵惡狠狠道:“狗東西,等老子腿好了,必把那四條狗腿打折。”
比丘尼禮别士兵,一路小跑過了護城河。
她氣喘籲籲在營地前停步,背後竹簍分量不輕,壓得她直不起腰。奉行擠上前幫她卸去背簍。她連連道謝,待擦去額角細汗,擡頭笑看過來,顯出張面容清秀、稚氣未褪的臉。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
“謝謝菩薩……”
營地災民無論坐卧,都在叩頭道謝。
小比丘尼紅着臉,蹲下身去攙扶近旁的人:“大家快快起來。我真不是什麼菩薩,隻是個法名淳惠的小小比丘尼。”
奉行的目光落回背簍,一股濃郁的雞湯鮮香自其中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