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簍内有飯桶,其中雞肉碎混着粟米、白米、碎糕、餅渣,被油亮亮的雞湯泡得滋潤,雖形似泔腳,但飽腹極佳。
奉行幫忙放飯,仔細謹慎,不浪費一滴一粒。
壓彎淳惠脊梁的沉重背簍内的飯食,也隻剛夠在場每人分得幾口而已。終了桶内空空,壁沾油花也被人們用指掌抹了舔舐幹淨。
她自己卻是顆粒未進。收好桶簍,低聲邀淳惠移步閑談。
“敢問淳惠師太是在何處修行?”
“是在城北蓮母庵。”淳惠頗為腼腆,合掌解釋說,“庵小香油薄,既不能常來,偶爾來一次,也沒能讓大家都吃上頓飽飯,真是慚愧,慚愧。”
觀其神情滿是自責,她油然起敬,誠心贊頌幾句,方才切入正題,問說:“熇州城毀,我等無家可歸。如今被夏城拒之城外,卻不知如何才能求得城中大人們網開一面,放我等進城謀生?”
“我隻是個出家人,實在不懂。”淳惠面露難色,“但官府也不是有意如此。記得四月上旬,是有幾個災民進了城的,官府看他們可憐,收容在衙門裡。沒幾日,忽然有疫病在衙門裡蔓延開來,有兩三個衙役、四五個百姓染病。他們帶着病回家,家裡人一并染病。好在發現早,很快控制下來,隻可惜那幾個災民,連帶着衙役、百姓以及親眷,都去了。再後來,就是城裡百姓請願,要求官府不能再放帶病的災民進城。”
她遲疑道:“可我們在城外呆有月餘,若帶有疫病,早早就連片死在城外了。如今雖都隻剩了半口氣,到底還活着。倘隻害怕疫病,現下總該放我們進去了?”
淳惠凝眉一想,恍然中又帶幾分困惑,搖了搖頭說:“我實在是不懂這些的。”
疫病恐怕隻是哄騙城内百姓的幌子。淳惠出城送飯尚且需要賄賂守城士兵,但早晨那名比丘尼卻能堂而皇之地招災民做工,可見拒收災民的事情與她們脫不開幹系。
于是再問:“我聽每日出去做工的人說,那邊也有幾位師太,不知可是貴庵的師太?”
淳惠緊忙搖頭擺手:“那都是大慈覺明寺的大師。大師慈悲為懷,能濟天下災民,非我能比。”
聖上禮佛敬道,各地效法,大興土木,無數寺廟宮觀拔地而起。
大慈覺明寺原名覺明寺,供奉天顔,香火頗旺。聖上登基後,因尊法旨,重塑金身,便順勢擴建為大慈覺明寺,香火鼎盛至今。
奉行對大慈覺明寺略知一二,是因每年東嶺賬中,總有一筆對大慈覺明寺的供奉支出。
她心中有數,便不再追問。
“實不相瞞,我在夏城有名遠親,幾年前曾捎信回來,說是在夏城太平藥行裡幹活兒。這支钗子還是她随信送來的。”說着拔去發間木钗,“我原想着到夏城投奔遠親,怎料連城門都進不去。能否勞煩師太幫我去太平藥行問問,有沒有位姓胡的夥計?我那遠親見這钗子就曉得是我來了。來日我當去蓮母庵為諸位師太供奉,略添香油。”
“供奉、香油就不必了。施主遭逢天災,背井離鄉來到夏城,生活已是萬般艱難。我要是收了施主的供奉,家師必是要訓責的。”淳惠收下木钗,“隻是我自小長在庵裡,不常出門走動,城裡道路不熟。再者出城機會不多,恐怕不能很快給施主答複。”
“多謝師太。”
奉行禮送淳惠回城。
入夜,西面響起人語,由遠及近,亂糟糟傳來。
她蹲在橋頭,撿石斜切進護城河裡,打出連環水漂。不一會兒,陸調羽筋疲力盡在她身邊仰倒,從懷裡摸出兩隻窩頭,有氣無力地遞到她眼前。
“吃吧。”
按照斷腿男子所說,在那邊做工,一天最多給兩隻窩頭。陸調羽這是忙活一天,工錢全交給她了。
“怎麼這會兒才回來?”她拿走一隻窩頭,“打探出來什麼了?”
“我倒想早點兒走,但他們監管很嚴。”陸調羽翻個身,半趴在奉行身旁,頗為嚴肅地望着奉行道:“有官兵把守。他們換了布衣,但瞞不過我。幹活兒的地方明顯分成内外兩層,我們這些災民都是在外圍,裡邊有篷布遮擋。從我搬了一天的石頭上看,估摸着裡邊是在采礦。”
“能看出是什麼礦嗎?”
陸調羽捏捏手裡窩頭,掰開後掏出塊拇指大小的石頭。
“我看不出,悄悄藏了塊兒回來。”
奉行握着窩頭,同樣掰開,内裡什麼都無。頓了片刻方想明白,陸調羽存心胡鬧,藏了石頭在窩頭裡,等她一口咬下時看她笑話。
她氣得咬牙,輕擰了擰陸調羽的耳朵,指着他鼻子罵道:“存心的是吧?回頭再收拾你。”說罷撇下窩頭,拿來石頭就着月色分辨。
陸調羽三兩口吞了藏石的那隻窩頭,吐出其中細小砂礫,再湊上前問:“看得出嗎?”
“鐵礦。”她收起石頭,“現場隻有官兵?”
“還有幾個尼姑,在入口處登記放飯,有窩頭有稀粥,我瞅了眼,稀粥太稀了。”陸調羽再度躺平,“要不是我實在沒勁兒,領飯的時候我就把她們桌子掀了。可惡。下回你跟我一起去,在場那幾隊官兵不是我們的對手。”
“别心急。”她和陸調羽并排躺下,“你我鬧事,少不得要叫這些災民遭罪。等趙結把城外災民安置妥當,再去收拾他們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