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還在猶豫。
西梵宮的寅正鐘聲傳來,天際隐隐剖開一線慘白。
幾乎所有聲音在鐘聲響起時停止,殿内霎時安靜,一聲不合時宜的好奇詢問顯得格外響亮:
“咦?歸姐姐穿的是不是太子——”殿内目光齊來,問話的少女驚得愣怔,似夢呓般呆呆地把餘下的話吐了出來:“表哥的衣裳……”
周遭再響起低低的嘁嘁喳喳。
奉行瞥眼那少女,是珂長公主趙時儀的幺女,尚未及笄。
趙時儀尴尬笑道:“歸侄女,小孩子也跟着在這兒呆了一宿,西梵宮的晨鐘響了,天快要亮了,能否讓我們先回去?有什麼顧慮,調兵遣将把我們圍在自家宅院都行,隻要别讓孩子繼續遭罪。”說着将幺女攬在懷中。
“姨母言重。今日将諸位尊長扣留宣天閣,實在是迫不得已。”奉行含笑亮出令牌,“鐵将軍,勞煩派人護送諸位尊長回家。”說罷收起令牌,向四周揖禮道,“雖事出有因,但情急之下多有得罪,委屈諸位尊長,改日奉行定登門賠罪。”
見奉行終于松口,桂雲天急忙招呼内侍宮娥備轎送列坐離宮。列坐多與奉行和趙結客套兩句後方辭行,都是“諒解”、“理應如此”、“無需賠罪”之類的話,臨走前不忘将目光在奉行和趙結兩人間流連一二。
待将人全部送走,桂雲天亦道:“東嶺情況危急,楚閣首剛剛已經先行一步回閣。既然宣天閣事了,我也該回閣商議赈災事宜。太子殿下,歸殿下,臣告退。”
桂雲天走後,宣天閣隻餘奉行和趙結兩人。
“夫子、奚和姨母随後将往漠海遊玩,四姨母同去。”奉行知會趙結,“我也同去。”她暗中經商,故私自前往東嶺赈災,也需暗中行事,随奚和的隊伍離京正好能有說辭,“此去短則三五個月,長也不過一年半載。”
趙結颔首:“漠海風景壯麗,是個好去處。”
“多謝太子殿下借衣。”奉行脫去外衫,遞送向前,“我離京期間,有些閑言碎語,還要勞煩太子殿下了。”
席間那些竊竊私語,她仗着耳力好,聽來隻言片語。若擱從前,她倒不甚在意。隻如今連她自己都心有疑慮,便不能再放任這類蜚短流長。
她未明說,但趙結心知肚明。
往昔宮内捕風捉影的閑話不在少數,從未見她如此避忌。即便那日醉酒過後,他放任樂寂前去告誡,她仍無避忌地為他生母遷墳立碑。哪怕他斥之越界,她依舊會肆無忌憚地借診脈作弄他。
是哪件事起,讓她學着避忌?
他垂眼不語,接過那件外衫。
“啧。難怪我聽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宜巽進殿,恰巧就見了這幕,“給我這清心寡欲的老道士看你倆,也說不出來‘清白’倆字。”
奉行剜眼宜巽,顧忌趙結還在,不得不柔和了語調:“宜巽國師說笑。長話短說,事出有因,借用了太子殿下外衫。”她仔細打量一番,看宜巽發髻未梳,松垮垮套件道袍,鞋隻穿了一隻,另隻腳套隻破洞的襪子。雖知他是來得匆忙顧不得形容,但仍忍不住戲谑:“昭采夫人乃是女子,宜巽國師前去診病,其餘姑且不論,衣冠總要齊整才好。不知太子殿下可願将鞋襪借給宜巽國師?”
宜巽翹翹腳,大腳趾從襪子破洞鑽出。
趙結掃了一眼,回道:“救人要緊,稍後我讓琥珀将鞋襪送去東偏殿,宜巽國師安心診治便是。”
“有勞太子殿下。”宜巽橫眼奉行,再道,“來得匆忙,藥箱忘記帶了。歸殿下腳力好,不知能否勞煩歸殿下去東玄宮将我的藥箱取來?”
奉行猜宜巽是有意支使自己,但事關治病救人,她沒推辭:“我這就去。”
“在東偏殿對吧?我先過去了。”宜巽沒再耽誤,踩着破襪子向偏殿奔去。他自幼習武,腳力步速都遠勝常人,隻兩三個呼吸就沒了影蹤。
“道門清靜地,還是齊整了衣冠再去。”趙結再将衣袍遞回,“回裕昆宮取衣難免繞路,茹悲不妨先穿着這件。”
奉行不看衣裳,隻看他。
他的神情,仍然平靜如水。
嘩啦啦——
驟雨忽至,激起滿地熱塵,濺放朵朵水花。頃刻間,屋檐已挂起雨簾,天際剛剛吐露的拂曉微光被烏雲吞盡。
奉行望向殿外,逃筝持傘闖過雨簾。
“果真下雨了。”逃筝抹把額頭,“剛剛我跟來宣天閣,解桑小姐看天色說恐怕要下雨,讓我回去拿傘給你送去。我繞了一圈,才知道你回宣天閣了。還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