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浩大,如鼓如錘,砸上屋檐,響徹心扉。
這樣的雨,倘若沒傘遮蔽,一定會被雨水打疼。奉行看着傘被合起後擻落雨珠倚靠門邊,那時解桑已經猜知覃月恒的死與她有關,仍惦記給她送傘。
逃筝抖開懷抱着的外衫給她穿衣:“紅萼姑娘抽空把你換下的衣裳洗了,天熱衣薄,已經晾幹,見我過去,托我順道帶回來。這可就用上了。”
“是正好。”奉行勉強扯出笑來,理順衣襟向趙結揖道:“多謝太子殿下好意。我趕着去東玄宮,就先走一步了。”
逃筝:“這會兒去東玄宮?”
“去幫宜巽國師取藥箱。”她撐開傘,“咱們跟奚和姨母往漠海散散心,你回裕昆宮收拾行李。不必帶太多東西。漠海風沙割人,别帶絲絹紗羅的衣裳,隻收拾些能擋風沙的粗布麻衣。首飾也不要帶……”
趙結收回衣袍,看她們擠進風雨,聲音漸漸隐去。
天光點亮烏雲,層疊的雲潑落傾盆的雨,逼出深藏地底的熱,再喚來狂風吹得一幹二淨。
沒有片刻耽擱,奉行帶藥箱從東玄宮趕回宣天閣。
宜巽正在檐下看雨。
“玉岫帶方微回家,元懋一并走了。她的傷本不礙事,吐血是因禦醫敷藥時用了毒。好在毒是外敷,入體不多。我開有祛毒的方子,好好食補靜養,不出半月就能痊愈,不會留下病根。”宜巽低眼接來藥箱,偏過頭,全程沒看她,拍拍她肩膀道:“謝了。”
宜巽背起藥箱,一隻布鞋,一隻破襪,跛着腳走進雨裡。趙結送來的鞋襪,他忘了穿。雨點傾力錘落,四濺漫開霧瘴,将緩緩前行的身影吞沒。
他沒帶傘。
凄凄風雨裡,背影單薄且落魄。
奉行心道:大約是有心償還,沒能如願。
又是一輪鐘聲,各宮開始忙碌。
昨夜諸事未曾驚擾西偏殿分毫。趙時佼等一宿好眠,至卯時起身更衣梳洗。奉行候在門外,親自送她們離宮,定在未時出發前往漠海。
中間空的半晌時間,奉行掃了掃尾。
先以沈宜芳遇害為由,下令逐東宮内苑姬妾出宮,送去早先安排好的庵堂,待時機成熟再各自安排去處。預備的天顔觀音繡像暫沒了用處,先交宜巽妥善收起。
近午時,奉行前往兩閣。
靖肅二年女閣初建時,僅在禁宮協助内閣傳達政務。經多年耕耘,至靖肅九年起,兩閣同殿為政,各部事務漸作切割交兩閣分理,重大政事則由兩閣同議。
因其殿坐西望東,有南北兩配殿,兩閣各據其一。女閣在北,又稱“北閣”,桂雲天正是北閣閣首。原内閣在南,則稱“南閣”,南閣閣首原為張湍,張湍病故,便由楚淨暫代。
夜裡驗完沈宜芳屍身,成頤便回了北閣。
奉行先到北閣,将自沈宜芳甲縫取得棉線交予成頤。後往南閣,找解懸問知驗屍進展,留根玉簡供其在京中各藥行支取名貴藥材與解桑療養。再尋兩位閣首問明赈災安排,待諸事心中有數,晌午已過。
後晌雨停,熱意盡消,天氣清爽。
城西,一支商隊拉載各式貨物,浩浩蕩蕩出了城。幾駕馬車跟在隊尾,出城門後,在護城河邊停下。
琥珀改着布衣,立在車邊。
這是奚和的商隊,停靠護城河邊的幾駕馬車裡,分别是學宮老師孟文椒,華瑛長公主趙時佼及其嫡子商悫,以及現今聖寵最盛的歸奉行。
趙結挑開窗簾,瞥見車側青衫商悫。琥珀卷起竹簾,擺好腳凳,迎趙結下車。
他是來送行的。
商悫見過禮,引他到另駕車前,接應趙時佼下車與趙結叙别。随後退開兩步,在旁靜候。
奉行見狀,招喚商悫到自己身邊。
“走得匆忙,再仔細檢查檢查,看看藥是否帶足,用物是否短缺。”奉行倚着車轅耐心叮囑,“今日傍晚能到驿館,歇上一宿,明早啟程繼續向西,往後最快也要再五日才能到下個驿館。有什麼缺漏盡量早說,回京城也方便。漠海廣袤,人煙稀少,離京遠了再想添補就難了。”
商悫認真聽着,直等奉行說完,才問及京城諸事安排。從敲定離京到出發,統共不足十二個時辰,他還有些恍惚,心裡難免沒底。
奉行溫聲答複,稍安了安商悫的心。
叙别時,趙結留意着奉行。
昨夜趙時佼剛剛亂點完鴛鴦譜,今日她與商悫交談,神情依舊随和從容,沒有絲毫避忌。反倒是商悫忸怩作态,耳根紅透,藏不住心事。
趙結撚過顆珠子,目光落回奉行身上。
沒有绫羅綢緞裹身,翠羽明珠點綴,今日的她異常樸素。他回想起三月春光。簪花描妝使她妩媚如春,而荊钗布裙更顯她淩厲鋒芒,像山野間一呼百應的悍匪。
突然,悍匪笑容燦爛地向他招招手。
是呼來喝去的姿态,像在招呼貓貓狗狗。
他皺着眉挪了挪腳。
身畔馬蹄聲掠過,泥花飛濺。縱馬者身穿短褐布衣,竹簪紅繩束發,輕裝簡行難掩意氣風發。
是陸調羽。
她剛剛是同陸調羽招手。
他再撚珠串。
靖肅二年,崔蘭央送獨子陸調羽進京,名為養病,實為人質,借此換來名正言順的邊軍總将之位。進京十餘年來陸調羽從未離京,她此去漠海,竟帶陸調羽同行——須知崔蘭央就在漠海戍邊。
此事不容兒戲。
她也不會如此兒戲。
除非……
“谌兒。”
“谌兒?”
聽趙時佼連聲呼喚,趙結回神應道:“我會轉達秦博士,姑母①大可放心。”雖有心事,但趙時佼所說,他一直聽着。此行匆忙,商悫來不及趕去京學向老師辭别,趙時佼憂心失了禮數,剛是借叙别央托趙結代為辭行。
“勞煩你了。”趙時佼寬了心,以為他擔憂自己,再道,“漠海風沙再大,總好過不沾半點兒風吹雨打。此去有綝兒作伴,曠野趕路我也不會覺得無聊。你不用太過擔心。”
趙結問:“姑母很喜歡茹悲?”
“綝兒這孩子,好秉性,好心腸,有主意,更難得是孝親敬長。”趙時佼看向奉行,“不止我喜歡,子蘭她們都喜歡。包括悫兒。”
“姑母是想促成這段姻緣。”
“瞞不過你。”趙時佼笑道,“倘若能成,再好不過。”
趙結撚珠低語:“恐怕難成。”
“此行路途遙遠,總有機會。”見孟文椒行來,趙時佼颔首示意,同趙結道:“你與子蘭叙話吧,我先回車上了。”
趙結再與孟文椒話别。
餘光裡,陸調羽還未下馬。奉行站在馬邊勾勾手指,陸調羽傾耳去聽,被奉行揪住耳朵後老實下馬。兩人打打鬧鬧,像還在總角年紀的青梅竹馬。
這廂話畢,孟文椒回返。
陸調羽被踹去駕車,奉行撩開車簾。孟文椒路過,輕叩車廂,提醒奉行還未與趙結道别。奉行回頭瞥眼趙結,向孟文椒張了張口,随即鑽進馬車。
竹簾回落,搖搖蕩蕩。
那句話他看得分明——“不理他。”
是在躲他?
他知道她讨厭虛禮,但會孝親敬長,而他非親非長,沒有禮遇好似理所應當。他握緊珠串,聽奚和辭别後,目送商隊啟程。直到商隊消失才回到車内,靜坐片刻後吩咐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