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很少很少動手。
虛活兩紀二十四載,她有太多時間去想母親和父親,設想編纂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各色各樣的故事在她腦海裡輪番演過,窮盡世間所有起承轉合,但無一例外都是悲劇收尾。
因她實在沒有父親,母親也葬身火海。
關于她的身世,京師不乏流言,但因有所顧忌,沒誰敢當着她的面編排。即便他們背地裡那些編排都曾是她暗中猜想,她也不愛聽。這是她的禁忌。
“這叫親自動手。”她甩甩手,紅萼氣急敗壞口不擇言,她就把她的“伶牙俐齒”掴進口舌,讓她再發不出一言。後又意味深長地說:“趙結還在堂屋等候——這叫仗勢欺人。”
紀劉王,良家子,喪家奴……東宮裡,無論位高位卑,都怕趙結。紅萼看向奉行的眼神滿布慌張,想要張口分辨,卻痛得擰眉落淚,高腫的臉頰讓正常說話都變得無比艱難。
“放心,幾句搶白挖苦,不值當說給第三個人聽。”她稍加安撫,“不過我有事問你,你既開不了口,就以點頭搖頭作答。剛剛你說不信‘誤會’,認定我要嫁進東宮。你不是那種懵懂天真的少女,不會因朵姚黃就如此笃定。是不是趙結有過暗示?你比她們‘聰明’,聽過便心領神會,所以憤憤不平?且想清楚了再動。”
愚者糊裡糊塗,慧者大智若愚,隻紅萼這樣自诩聰明、自以為是的人,最易利用。
紅萼站在原地,一言不發。适才的氣焰熄去,兩眼的慌張被茫然困惑蓋過——她動搖了。
奉行若有若無的笑,輕描淡寫的話,都讓她不寒而栗。
所有人的話外之音,包括當下奉行的暗諷威脅,她都聽得明白。卻從沒想過那些話裡話外藏着的深意,更似魚餌,她自以為是的聰明,實則是被動地“願者上鈎”。
醉酒,姚黃,花開不敗。
趙結的口谕送進内苑,其他人至多埋怨兩句,就有說有笑地開工做活兒。整個内苑,好似隻她一人聽懂話外之音,所以悶悶不樂、憤憤不平,借往日佛畫換來的微末地位,指使旁人代自己做了朵通草應付。
可分明——
她再正視奉行。久居内苑,她心知趙結不會因誰人醉酒就放縱對方肆意妄為,不會因有過肢體接觸就對其另眼相待。必有其他緣故,才會讓趙結下令,強求一朵半枯姚黃長開不敗。她将此歸結于情,但奉行卻将此視為陰謀。
可這二者,豈能相提并論?
奉行見紅萼久無動靜,耐心問道:“想不到?還是想不明白?”
紅萼搖了搖頭。
“都不是?”
紅萼默了片刻,再搖搖頭。她好像突然變得愚鈍,也或許從來愚鈍。
“知道,但不回答。”奉行了然一笑,“不敢回答。”她擡起攥着通草花瓣的手,次第松開五指,花瓣徐徐飄落,“蘭花不襯你,蓮花不像你。”她掃眼破碎的琉璃蘭花簪,“待會兒見到夫子,畫朵姚黃吧。畫完帶回東宮,也好給趙結交差。”
沈宜芳乞哀告憐,訴苦煽點;趙結假意暗示,推波助瀾。都在拿紅萼作刀,想要左右她的情緒,将她千刀萬剮。
可想将她千刀萬剮,也得看持刀人的手段。
撇下紅萼,奉行返回堂屋。
内侍鑿回堅冰裝滿堂屋幾口瓷缸,送出寒氣,清新涼爽。她站到瓷缸邊,雙手浸入化開的冰水,瞬時鎮住纏身暑熱、掌心灼意。
趙結靜坐堂上,指撚佛珠,閉目養神。
随侍宮娥屏息凝神,堂屋裡隻泛着叮咚水聲,在她抽手時格外清亮。
取方綢巾擦手,她觑向趙結。
今日他存心張揚行事,耍賴久留,自然不會輕易離開。
剛好,她不是記隔夜仇的人。
她隻會當場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