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末收筆,趙結壓袖起身,折起題本,行向書房。
鸩原引奉行到内苑那晚,她與沈宜芳的談話内容,他隻稍加詢問,沈宜芳便和盤托出。結果不出所料,任誰都能借她慈悲謀事——即便是沈宜芳。
這幾日風平浪靜,她如常生活。原以為要等到端午,沒想到端午未至,她就來了。
書房中,幾幅畫卷在桌面鋪開。他見奉行陪孟文椒賞畫,每逢孟文椒點出精妙處,奉行就作恍然貌附和贊歎,如是幾番反複,融洽和樂。
靜看了些時候,他方揖禮道:“學生見過夫子。”
浮在身畔的熱息似乎被這句不冷不熱的問候拂去,奉行斜乜向門側,稍作打量便回眼看向佛畫。
孟文椒聞聲還禮:“此番請殿下來此,是有不情之請。”
“夫子但說無妨。”
“聽聞東宮有畫師名喚紅萼,常為西梵宮繪制佛畫。”孟文椒帶幅佛畫示與趙結,“臣觀其畫,欲見其人,秉燭促膝,長談書畫。但茹悲說,紅萼是東宮内眷,故冒昧請殿下來叙,盼能與之一見。”
奉行調侃:“不止紅萼,表哥在東宮内苑,可藏着許多才貌雙絕的佳人。”
夏日炎炎,她罩件對襟銀紗素衫,束條霁青綢帶,于盛暑中自帶清涼。可若細看,裝束清涼也難逃暑熱。耳發貼頸,好似工筆勾邊;鬓發貼腮,宛若梅枝橫斜。臉頰沾幾點浮灰,有如墨梅綻放,挂在枝頭。
他盯了些時候才收回目光,答道:“讓紅萼後晌到學宮拜見夫子,不知可否?”
“紅萼是殿下宮中内眷,學宮學生衆多,恐有不便。”孟文椒牽起奉行,溫笑軟語:“茹悲可願借裕昆宮給我?”
“自是願意。”奉行戲谑道,“如若太子殿下舍得放人,夫子與紅萼姑娘日日住在裕昆宮,我也願意。”
趙結再看去,目光在幾朵墨梅徘徊。
“那先謝謝茹悲了。”孟文椒拍拍奉行手背,不動聲色瞥過她的臉側。看到那幾點浮灰,孟文椒松了口氣。剛剛一心賞畫,沒有發現是她臉上沾有污漬引得趙結目光流連。倒是自己多心了。随即抽出塊錦帕為她擦去臉頰塵土,再替她理順耳發鬓發,同時問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便依夫子所言。”
奉行大大方方開口:“正巧裕昆宮在趕制端午節禮,我也想請紅萼幫忙。還有位精于刺繡的,好似喚作無生。能否請她二人一同到裕昆宮來小住幾日?”
趙結應許:“既是茹悲開口,後晌無生會與紅萼同去。”
奉行斜眼觑他,謙和斯文,儒雅随和,與數日前對她視若無睹、譏她徒勞越界的判若兩人。可她這次不僅要越界,還要将那些姑娘帶離東宮,屆時再看是否徒勞。
“多謝表哥。”她颔首低聲,似笑非笑,在心裡估算過時辰後挽住孟文椒手臂:“快到晌午,裕昆宮備有齋菜,夫子随我到裕昆宮用膳吧。也好早點兒見到紅萼。”
孟文椒看向牆壁,略帶遲疑:“可……”
隔牆就是課堂,學生們還在答題作文。
“夫子将獲知音乃是喜事,也該放他們休假半日同喜。”奉行輕輕拉着孟文椒出門,庭中已有肩輿等候。
“你呀——”孟文椒無奈,“是有備而來。”
“學生确實有備而來、别有用心。”奉行笑吟吟扶孟文椒落座,“夫子見了紅萼,倘若覺得被我蒙騙,盡來罰我。”她認真整理好遮陽紗簾,再囑咐随行侍女和擡輿師傅們:“這幾天日頭烈,盡量走陰涼處。若覺得熱了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千萬别生熱了。轎子直接擡進堂屋,宮裡備的有消暑綠豆湯,請幾位師傅在堂屋裡休息好了再走。”
孟文椒隔簾望着奉行,語帶慈柔:“放心吧。”
奉行點點頭,目送孟文椒遠去。趙結不聲不響出現在她身後。她未回頭,象征性地問:“太子殿下去嗎。”
聲調輕飄,幾乎隐入風裡。她隻等了兩息,不聽回答,便轉身向課堂去。其實她根本不在意趙結的回答,對他,她情至意盡。所以最好别去。
“夫子讓我轉達諸位同窗,今兒個休假半日。”奉行站在講台拎起支筆,“交了題本就能出宮回家啦。”
她望了望歡呼聲中的後排角落,陸調羽伏案酣睡,全無反應。學問不多,瞌睡不少。眉尾輕擡,她反手擲出毛筆,直刺向陸調羽。毛筆穩穩插進發間将人驚醒。
奉行遞去眼色,示意他速速交卷走人。
陸調羽揮别瞌睡,翻開題本舉給她看——紙上一片空白。
她瞪了對方一眼,張嘴無聲罵了兩句,快步到他跟前。讀題同時抽出他發間毛筆,蘸過硯中半幹的墨汁。
落筆如飛,一揮而就,筆尖墨盡,答題收尾。
潦草收起題本交到孟文椒桌上,才拎着陸調羽奔出學宮。
學生們看她走遠,紛紛哄聲。前排學生探身,努力伸長胳膊去撈題本。她還在學宮受學時,功課一直都是班上最優,每逢答題作文必得甲等。如今雖不再日日到學宮聽課,新進學宮的學生們也無不知她過往的輝煌,今日見她出手,個個都想拿來借鑒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