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時,奉行掐滅火燭,獨自走進漆黑夾道,信步而行。
約是天氣燥熱,或因近來事端接二連三,從東宮出來她便覺煩躁。以緻于不願見到絲毫亮光,隻朝着無燈無光的方向前行,任宮裡縱橫交錯的夾道長街将她引到偏僻陰暗的角落。
不是沒有過自讨沒趣。宜巽亦曾因此告誡她:“多管閑事,吃虧是小,就怕徒增是非,惹禍招災。”她不怕是非,不怕災禍,時常一意孤行。乃至次杏也會對她說:“一廂情願,徒勞無功,何苦為之?”
但從不覺得徒勞。“道出于天,事在于人”①,不去緣木求魚,不求得利受益,就不會枉費工夫。趙結說她徒勞,她不會放在心上。
也不是沒聽過更刻薄的言辭,冷嘲熱諷,陰毒咒罵,甚至動手動腳。但她向來在動手前就推知後果,不會因此煩惱。
可他卻說,她越界了。
越界先要有界。
是她有意模糊了界限,置地遷墳立碑。趙結直截了當地重劃界限,也在她心頭割開了一道口子,讓她清楚地意識到:界從來都在,她十年如一日站在界外。
意識到自己不似自己以為那般,可以不顧利益瓜葛,可以不顧權勢榮華,從心所欲。
不過是那瓜葛未纏着自己,那權勢未高于自己。一旦身涉其間,如她,也隻能站在界外。
不過是仗了天底下最高的勢。
皇姨母。
她望向高高在上的天。對方從未言明的界,她竟發自内心地守了十餘年,從未質疑,從無嘗試,直至今日。
皇姨母。
天穹漆黑一片,壓得她無法喘息,憋得她心煩意燥。
更漏凝固在此時,不見月換星移。腳步淹溺在其中,每挪一寸,都如負千鈞。她恍恍惚惚行走在暗巷,不覺光陰,不知方向。
突然,她刹停腳步,心霎時靜了。
她聽到有風獵獵。
但此間無風。
隻在須臾,她收攏神思,三指卸去宮燈,留紅漆鐵芯木柄在手,同時吹亮火折子。火光騰起,半丈之外,一縷衣衫在檐角飛逝。
她當機立斷踏地騰身,遊牆翻瓦,直追到燈火通明處。
四面燈籠描花繪草,罩紗衣、墜綢帶,迎風飄搖。幾條綢帶落進叢中輕纏花簇,好似勾住了幾分早該逝去的春光。隐約有歡聲笑語從四方屋室傳出,補足春光下的莺啼燕啭。
那抹身影卻消失無蹤。
疾行追逐令她暫時迷失方向,若非檐瓦屋牆均是皇宮規制,她幾乎要認為自己已經不在宮中。可皇宮中何時有了這樣的地方?
她帶着疑惑将燈柄别在後腰,徑直向前,叩響房門。
耳畔笑聲似鬼魅般消逝,片刻後,房門啟開一線。
“歸殿下?”
門後宮娥見是她,猶猶豫豫轉頭看向屋内,随後緩緩打開房門見禮。屋内,沈宜芳與幾名羅衫紗衣的美人圍着張方桌,面面相觑。
看來被那個無名小賊引着繞回了東宮,這應是東宮内苑,東宮女眷群居于此。
“沈嫂嫂,好久不見。”
她打量着對方。月餘不見,沈宜芳竟養得精神飽滿、面色紅潤,腰身也較從前圓潤許多。餘下幾名陌生美人,則燕瘦環肥,各有千秋。
沈宜芳自驚疑中回神,眼中浮出喜色:“歸殿下——”話一出口,又做停頓,同近旁美人低語:“你們先歇息吧,歸殿下深夜到訪想是有要事相商,餘下的明日再挑。”
美人們欲言又止,與沈宜芳交換眼神後欠身離開。
等人退開的時間裡,她在屋内走了幾步,瞥見方桌上鋪展着許多圖樣。
“端午将至,屆時要在宮中發放香囊,尚衣監送了批圖樣來。”沈宜芳遞來張圖樣,紙間添有新墨,“她們幾人擅長工筆和刺繡,所以請她們來一同商議。”
“這筆添得妙,一筆帶出活氣,不知是哪位的手筆?”
“綠衣黃帶的那位,名喚紅萼。東宮裡,紅萼工筆一絕,最擅魚鷹,精通佛畫。”沈宜芳惋惜道,“可惜隻有無生妹妹能依這圖樣繡出活氣,所以這稿用不得。”
她有些疑惑:“無生妹妹?”
“東宮年紀最小的姬妾。”沈宜芳低聲答說,“到今年六月才及笄。兩刻鐘前人還在這屋,因是時間也不早了,想着她年紀小,讓她先回去睡了。”
還未及笄,多半是去年新送進宮的。無論紅萼、無生,沈宜芳都不必說得如此詳細,既然開口,必有所圖。
“你把她們支走,是想同我說什麼?”
沈宜芳欠身垂首:“妾身懇請殿下賜無生妹妹恩典,放她出宮。”
“嫂嫂求錯人了。”她扶了扶沈宜芳,“東宮的恩典,恐怕隻有聖上和太子能給。”
“紅萼姐姐畫工卓絕,無生妹妹繡藝精湛。宮裡姬妾,不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也都各有所長。但都隻能待在這間院子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沈宜芳聲淚俱下,“妾身知道殿下心慈好善,求殿下給她們一條活路。”
心慈好善。
東宮姬妾都是各方送來的禮物,或為試探,或為攀附,全都是利益瓜葛、權勢榮華。她從前敢不管不顧,肆意無忌。但今天,她剛剛明白,她的善隻在界外。
但她們都在界内。
那是她也跨不過的鴻溝天塹。她忽然想起樂寂:“小白擅長什麼?”偷偷地來,偷偷說話,再偷偷地走。她是很喜歡那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