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晌烏雲再臨,學宮被陰霾籠罩,課堂座位上男男女女皆是困倦不堪、愁雲慘淡,隻能勉強吊起精神正襟危坐。
奉行站在窗外,目光落在堂側帳帷,其後座位空空如也——趙結竟還沒來上課。再看後排角落,陸調羽豎着書冊擋臉,瞌睡得直栽腦袋。
她撿起顆石子砸去,陸調羽慌慌張張擡頭,迎上夫子洞悉一切的目光。
“去吧。回來隻需把今日兩篇課文抄足百遍就是。”講台上孟文椒翻頁書,“屋外的同罰。”
陸調羽心中直呼冤枉,但夫子已經發話,他隻好放下書本,唉聲歎氣走出學堂。
“喝酒不叫我,害我罰抄倒有你!”陸調羽随奉行離開學宮,途中不住抱怨。
奉行瞪他:“分明是你連累我。”
“你惡人先告狀!”
“閉嘴。”
一聲令下,陸調羽噤了聲。
“我要帶隊人馬往望京瀑走一遭,你跟我一起。”她領着陸調羽直奔望烽台,“禁軍你比我熟,途中倘若遇到些什麼,你來指揮。”望京瀑是從京城進東嶺的必經之路。
她今日去到兩閣,一番逼問才知,不僅民間信函,東嶺各州縣文書亦無音訊多時。他們先後派出過三隊人馬,分别從望京瀑、飛花嶺、瘴嶺進東嶺查探,但無一歸來。
更令人憂心的是,三月京城裡異常充沛的雨水。
雨密滿川,川滿則泛。
東嶺境内多山多谷,倘若受京城雨水影響,山洪泛濫,恐怕要生靈塗炭。
望京瀑之行需有人馬随行。她能調動禁軍,而陸調羽的外祖在興平、開隆兩朝皆任過禁軍統領,禁軍所行戰陣和有資曆的兵将,陸調羽比她更熟悉。
在望烽台沒多耽擱,奉行抽調一小隊人馬,備足水糧,當日城門落鎖前就出了城。
沿途多方打聽,都說望京瀑底河水暴漲,不知對岸情形。趕到望京瀑,奉行有意渡河,但因水位高漲無船家擺渡,隻能暫且作罷。
回京已是四月二十。
奉行在天香苑設宴犒勞禁軍隊伍,請來次杏、陳泉與陸調羽作陪,自己套車前往奚府。
奚和曾是開隆暄妃,當今聖上登基後放其出宮再嫁,奚府便從門庭若市的皇親國戚淪落到如今門可羅雀。外人每每提及都是唏噓不已,但奚家一門看得開。女兒重獲自由另覓良緣,家門前少了趨炎附勢的小人,正是雙喜臨門,樂得清靜自在。
奉行登門拜訪,奚家其餘人等與她問候寒暄幾句後自覺退開,留她與奚和議事。
“除東嶺外,其餘各地去年賬目都已核清。和往常一樣,九成半的利潤用在各省經營及工匠獎賞,餘下半成利潤兌了銀票。各地的總賬和銀票都在這裡了。”奚和推來方錦盒,“嶺北、永蒼、遼洋三地與東嶺接壤,三地的東家和掌櫃們都說不曾聽聞東嶺有異。不過嶺北那邊今年春裡較往常熱,雪化得早了許多,或許影響到了東嶺也說不準。”
望京瀑現本該是枯水期,嶺北提前化雪,京城雨水過多,導緻瀑布下河流水勢兇猛異常。先前到望京瀑查看,漲水已淹了西岸近兩丈寬,東嶺位處下遊,情況怕是不妙。
如果河谷泛濫、山石垮塌堵塞要道斷了東嶺京城的往來,尤其是途中被截,即便能夠僥幸保命,再想繞行也要耽擱大量時間。兩閣派出那三隊人馬,縱使進入東嶺境内,面對山洪石流,隻怕兇多吉少。
可總不能放任東嶺不管。
況且唐糕杳無音訊,于公于私,她都該想法子去看看。
“多謝姨母提醒。”她将總賬挨個看完,确認無誤後妥善收起,再問:“姨母接下來準備做什麼?”
“在京過完端午,準備往漠海那邊走走。我和你姨丈的遊記,準備添兩篇漠海的再送去刊印。”奚和輕聲慢語道,“順便看看把托遼洋掌櫃帶的貨銷過去,若賣得好,也算是蹚出條路來。”
奚和的丈夫本是少年舉人,為奚和放棄春闱,伴她遊曆天下。夫妻兩人,奚和賦詩,其夫著文,合作遊記。期間機緣巧合下做起買賣,後有一年回京省親見了奉行,一拍即合,就此長期合作。
“姨母這次回京,可有見過夫子?”
奚和回說:“子蘭①整日在學宮授課,我不便進宮,僅通了書信,約了端午在我家中見面。”
“端午宮中設宴,不妨在宮裡過吧。”她起身添茶,“姨母放心,隻是家宴,都是自家人。等宴席結束,我送您和夫子出宮。到時還得請姨母幫我說說好話,讓夫子免了我的抄書。”
“又被子蘭罰抄書了?”奚和無奈,指尖輕點她鼻尖,“你呀,現今恐怕也就子蘭還能罰你,聖上的話你都不定聽的。”
她捧着茶碗,可憐兮兮望着奚和。
“好吧。”奚和接了茶,“我幫了你,到時遊記刊印,還得請歸殿下賞幅墨寶。”
“姨母開口,莫說題序寫字,就算手抄整本遊記,我也抄得。”
奚和被她哄得眉開眼笑,連聲應下,知她另有要務便不多留。
拜别奚和,稍作喬裝,便到城郊荒地尋到逃筝。
逃筝辦事麻利,她隻離京幾日,地契易主、動土遷墳已經辦妥。
朋友們将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伐木壘土,在地頭建起茅屋。等到茅屋建成,再墾出塊田來,不管大小,趕在芒種播種了,便是個好的開端。
“問過宜巽國師,這裡近山臨水,得水存氣,是塊寶地。”逃筝帶她到羅書玥新墳前,“隻是沒有主家看顧,恐怕被人占去,索性花了銀子把義莊買下,請義莊的人在此守墓。”
墳前有碑,碑卻無字。
滿朝文武都諱莫如深的太子生母,裹着草席在荒郊野地躺了不知多少春去秋來,直至今日,才能有這點兒隐姓埋名的體面。
當年權力的傾軋交鋒已經落幕刻進史書,角落裡的森森白骨卻連同姓名都要歸于塵土。
她看向預備的筆墨,在良久的沉默後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