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肅十四年三月的京城,陰雨連綿。
季春天幕被雨水淹沒,統共隻放出了兩日晴光,這日便是其中之一。閨秀公子們紛紛趁着晴光踏青浴春,京城大門車水馬龍,熱鬧非常。
自皇宮出發的兩駕馬車混迹其中。一駕異常樸素,出城後在護城河内側停住。一駕有意收斂,卻還是在城門前被城樓守将識出。
守将笑語相迎:“歸殿下是去踏春?”
車簾完全掀開,歸奉行探身莞爾:“我不出城,想到城樓上走一遭,不知守将大哥可否行個方便?”
城牆是城防重地,僅當值官兵能夠出入,尋常百姓一律不得靠近。
若隻論身份,歸奉行是身無诰封的庶民。但她命好,仰天恩眷顧,有帝相教養,得百官偏寵,在宮廷朝堂來去自如,任誰也不敢怠慢。
“歸殿下想去,當然能去。”
奉行步下馬車。今日她有要事,所以青絲盡绾,不加珠飾。身着交領窄袖,素色褶裙内套縛袴,輕便不失秀麗。
縱然相貌平凡,但她身量颀長秀美,翩翩立身此間,拟有芙蓉出水之态,明月灑輝之姿。
“還有他,”她回身從車内再拽出一人,“跟我一起。”
守将笑得開懷:“原來是陸小将軍,自然也可。”他對奉行是有所顧忌,對陸調羽則是發自内心的親近。
陸調羽出身将門,祖父是前朝上将軍,外祖是前朝禁軍首領,父親曾任邊軍副将。其父戰死疆場後,母親臨危受命代夫掌軍至今。
尚在酣夢就被拽起,陸調羽困意未消,眼簾重如千鈞,似睜非睜地同守将見了禮。
然後被奉行一路踹上城牆。
城樓将士們側首看來。陸調羽擡手拍拍臉頰,迫使自己清醒一點,再将衣袖挽起,從行囊中掏出條長繩。
“确定要這麼玩嗎?”陸調羽扯扯長繩确認結實,再探頭從城牆垛堞間下瞰。離地數丈高,看得他有些發怵。
前日驿館來信,他們的師兄——吏部侍郎樊雲生——即将丁憂歸來,粗算會在今日正午抵京。奉行是孤女,和樊雲生同被恩師收養,自幼一起長大,感情甚笃。
一别三載,奉行苦思冥想,想出這個别出心裁的重逢。
想到即将同師兄見面,奉行歡欣鼓舞,催道:“動作快點,可别誤了時辰。”
陸調羽捋順馬尾咬在口中,抖開長繩在垛口纏繞數圈,綁成死結。随後腳蹬牆體,猛扥繩索,确認捆綁紮實才直起身,雙臂環胸别過頭去。松了口齒,馬尾蕩回身後,閉眼梗着脖頸嗆道:“心急就自己來!”
陸調羽慣愛犟嘴,隻是今日無暇收拾他。
奉行俯身撿起繩索,将末端捆在腰間。
半晌沒聽到罵聲,陸調羽心覺奇怪,半睜隻眼睛悄悄瞟去。看到奉行自己綁了繩索,登時慌神搶上前去,手忙腳亂解繩抱怨:“照你這樣綁,肯定要摔。即便沒摔,隻被繩子扥着腰,也得叫你後半輩子癱床上。”
說着解開繩索,再重新在她腰肢腋下纏過。
她展開雙臂站在垛口前,遠遠望見城外林間群鳥驚飛,喜上眉梢:“好了沒,遠處來人了。”
陸調羽将繩末端在她後背穩穩綁好,左手壓着纏身繩結——免得勒到她,右手拽緊延出的繩索,狠狠拉扯幾下,确認牢固後方松手:“好了。”
她盤算着時間,翻身爬上垛口站好。
護城河内側停着的馬車旁,站着名布衣青年。青年時時盯看城牆,見奉行現身,側首低聲隔窗禀道:“歸娘子站上城樓了。”
窗簾未動,車内無聲。
青年暗自揣摩,繼續盯向奉行。
進出城門的百姓發覺異常,紛紛駐足向上看去。城門外,樊雲生正快馬加鞭靠近,臨近城樓後速度逐漸放緩。
望見樊雲生,奉行握着繩索,轉身面向陸調羽道:“來了,拽穩點兒。”說完後仰躍下,手握繩索時松時緊,腳蹬城牆借力卸力,遊牆走壁飛身下城樓。
陸調羽在垛口拽緊繩索,為她安穩墜落再添層保障。
看到人影墜樓,樓下百姓嘩然一片。
青年驚駭萬分,急聲禀道:“歸娘子跳樓了!”
車内卻無動靜。
城牆五丈高,繩索隐入光影,樊雲生看不真切,隻瞧見抹身影如斷翅飛鳥墜落。
即便三年未見,但自己親手帶大的姑娘,再模糊的輪廓也隻需一眼就能辨出。樊雲生不假思索策馬疾馳,高聲叱開圍觀人群,直沖向城樓下方。
她見樊雲生将至,再次蕩身,瞧準落點蹬牆高躍,同時射出袖間短刃。
短刃割斷繩索,徑直楔進牆體。
繩索驟然失力,陸調羽登時冷汗涔涔,焦急趴到垛口下瞰,正見樊雲生棄馬騰躍将她接進懷中。轉瞬間,兩人安穩落地,陸調羽安了心,擦着額角奔向樓下。
青年也揪着心,等奉行穩穩落地才松了口氣,轉身禀道:“歸娘子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