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這段相遇，秋杪對陳令玖的年少生活了如指掌：在上高中以前，陳令玖的生活是由奶奶支撐起來的。

“我記得每天早上濃濃的稀飯，和周日回家鹹鹹的土豆燒雞塊。”陳令玖回憶道：那時候，每天六點起床，睡眼朦胧時吞咽下一碗濃稠得像漿糊的豆子稀飯，就匆匆去上學。現在想來，陳令玖不喜歡喝粥，就是因為稀飯總是和早起上學的記憶緊密相連。

可是，上學時的她還太幼稚，想不到奶奶起床熬粥的時間，比自己起床的時間更早。

“很多很多次夢到奶奶了。小時候，是奶奶帶我出去玩。在夢裡，都是我帶她出去玩，主動給她拍照、錄像。如果她活着的時候，我能這樣做，就好了。”說着說着，陳令玖便不自覺紅了眼眶。

見此場景，秋杪沒有猶豫，立刻将陳令玖拉到自己這邊，使她背對着小飯館裡的其他人，這樣就沒人會看到陳令玖在偷偷擦眼淚。

這幾個月來，陳令玖一定憋悶得很痛苦吧。也隻有在秋杪面前，她才會偶爾流露出真實的情感。平常，陳令玖不敢輕易表露出對奶奶的思念，因為在旅鼠市，愛被視為瘟疫。極度的愛和極度的恨一樣可怕，都會令人不理性，應當被禁止。

良久，陳令玖終于緩了過來，等她再次擡頭，臉上已經沒有淚痕。

“抱歉，隻要想起奶奶，我随時都會哭起來。”陳令玖很不好意思，“上個月中旬，我看着她的屍體被推進焚屍爐，變成一攤灰塵出來......”

秋杪保持原狀，吃了幾口飯，而後轉向左側陳令玖所在的位置，卻不是看着她說話，眼神飄向旁邊，意味深長地說：“你要學會接受失去，學會有限懷念。”

話語是冰冷的，也是秋杪斟酌許久後才決定說出口的。

再沒有過多的談話，畢竟小飯館人多眼雜，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吃過飯後，陳令玖便返回警局工作，秋杪沒有理由繼續跟随，獨自返回SAR學院。

SAR學院總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人情味，秋杪一踏入就感覺如入冰窖，渾身上下刺股地酸痛。

秦犀照看出它的不自在，打趣着要專門為它準備個供暖機械人，一邊從秋杪手機中導出趙雙奇電腦裡的文件，忙不疊地進行數據分析。這些文件的内容并不複雜，無非就是曾經委托趙雙奇制造假證的人員，包括健康證明對象的姓名、年齡等基本信息。秦犀照不需要動用太複雜的程序，便讓電腦自動分析彙總下去，屆時她再從海量名單中篩選可用信息。

“業務還真挺廣泛的，這得有幾千個人找他做假證吧。”秦犀照随意掃了一眼，便被翻滾不停的文字和代碼弄得眼花缭亂。

秋杪癱坐在沙發上，啃着蘋果，還堵不住它的嘴，将陳令玖的情況盡數告知秦犀照。又因為身懷同情，不免說得有些多，連陳令玖如何如何思念家人的那些話都說出來了。

對于陳令玖對奶奶的無盡懷念，秦犀照倒是毫不動容，甚至說的話也顯得過于理性，“死亡沒有任何詩意，人類對死亡的文字都太浪漫了。死了就是死了，人沒了而已，極其乏味。”

“你倒是和真正的旅鼠市人一樣冷血。”秋杪實話實說，沒有絲毫嘲諷之意。

同時，秦犀照敏銳地察覺到，陳令玖對秋杪說得太多，已經超出了普通朋友信賴的範疇。

“陳令玖與你，什麼關系？”

秋杪選擇了一個最合适的詞彙回答，“朋友。”

然而秦犀照不相信這幅說辭，繼續追問，“到底是什麼關系？”

“她單戀我；不過，我隻把她當作朋友。”秋杪倒也不隐藏：陳令玖的确向它表白過，而秋杪也确實當即拒絕了。

秦犀照露出不正經的表情，“師生戀？還挺超前的。”

“你這麼說，就不怕我說你點什麼嗎？”秋杪自知，在嘴毒方面還是沒有任何人能超過它的。

秦犀照果然閉嘴了。

在這樣冷冷的城市，一座禁止情感出現的城市中，陳令玖毫不掩飾對秋杪的青睐，以至于連秦犀照這個旁觀者都能看出端倪，實在太過于危險。

“提醒她，還是要藏着點。”這一次，秦犀照是出于好心，才會這樣說；她了解旅鼠市的規則。

“藏着對我的喜歡，還是對親人的思念？”秋杪明知故問。

“都是。”

秦犀照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早在初入旅鼠市上學的時候，她就參加過一門專屬于這座城市的必修科目：榮譽演習。

多年以後，站在警局門口時，秦犀照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榮譽演習中扮演□□警察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在那場演習裡設置的對抗雙方，是讨薪農民工和□□警察。那時候，秦犀照就察覺到，旅鼠市是一個意識形态高于一切的城市，這裡沒有對錯之分，隻要占領了意識形态的高地，那你就是占領了真理，就會得到擁護。

SAR學院的最後一名學生準備打卡下班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故而敲了敲休息室的門，吵醒了正在發呆的秋杪。

秦犀照從門縫中探出腦袋，說：“對了，下午六點左右，有個叫汪凝的人來找過你。隻是那時你恰好不在，等了半個小時你還沒回來，汪凝就先走了。汪凝請你明天有時間的話，去醫院一趟，有重要信息，必須親自對你說。”

“那，領導，明天我有時間嗎？”秋杪嬉皮笑臉地問道。

“沒時間，明天一整天你都要給我打工。”秦犀照也同樣玩笑回應，而後拖着疲憊的步伐返回宿舍。

汪凝？就是趙雙奇的同事吧。我不找它，它還找上我了。想到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秋杪頭暈眼花，很快便入睡了。

次日，秋杪很快就趕往醫院，開門便發現有人在辦公室中等候。

“你好。”

秋杪打招呼打得沒有底氣，因為它發現自己并不能确定對方是否就是汪凝：即使戴了近視鏡，又湊近了看，也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長相，模糊一片。

對方善解人意地察覺到秋杪的窘迫，起身介紹，“你好，我是汪凝。”

雙方都沉默一會兒，秋杪倒不覺得尴尬，隻是太過于無聊，于是先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你怎麼知道去SAR學院找我？”

話一說出口，秋杪就想到了答案，“啊，我知道了，你在網上搜的吧？”

汪凝點了點頭，聽說秋杪是趙雙奇案件的第一發現者，它就在網上搜索新聞，果然看到秋杪當晚被SAR學院保釋出來的消息。内心掙紮過後，汪凝才決定去碰碰運氣。

“所以這麼急着找我，為了啥？”秋杪問。

“額，”汪凝半天憋出一個詞，“叙舊。”

這個詞逗得秋杪不知所措，“我和你有什麼舊可以叙？”

汪凝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擺擺手，無奈地說，“你在六隻雞市讀過大學吧？臨床醫學專業，我們做過一年同學。哎，你果然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