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回答,葉若節顯然很興奮,“我很高興,你沒有告訴我,是為了延續愛情。不過,你這個年紀,怎麼會知道這些?”
“來到六隻雞市後,讀過這裡的法律書。”
“不錯。”葉若節點頭肯定,“我始終認為,盡管廢除了婚姻制度,蟻蛉市也應該在課本中加入有關婚姻本質的内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完全抹去了遺禍數年的婚姻制度的痕迹,将它變成一個禁詞,這樣反而會引起學生們的好奇。可惜,教育部那幫蠢蛋沒一個人覺悟到這點。”
葉若節胸悶氣短,呼吸有點阻滞,不得不深呼吸調節一下,才能繼續說下去,“我們那個年代不推崇戀愛和結婚,認為這是影響生産力的。所以,葉綿第一次和我提及要結婚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懂什麼是結婚嗎?”
陸艾驚訝到停下了手中的活,“結婚?她是瘋了嗎?我以為她有男朋友已經夠瘋狂了。”
“看來她沒有告訴過你。”葉若節認為這值得高興一下,至少葉綿知道結婚是件醜事,不能向外人宣揚。“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因為你們這代人的教育發生了變化,萬一政府發現還是需要婚姻和家庭作為□□手段,向你們灌輸錯誤觀念,神化婚姻和愛情。那你們可真是,太慘了呀!”
陸艾忘不了初到六隻雞市的場景,那時她才算是第一次認識婚姻,處處都有令她瞠目結舌的地方,“在婚禮上,是由父親牽着新娘的手交給新郎。這太奇怪了,新娘本人就好像是被轉手的商品,而新娘的母親更是找不到蹤影。”陸艾厭惡地搖搖頭,“了解得越多,我就越是惡心。婚姻制度,就像是曆史課本裡提到的奴隸制。”
“見到你以後,我才明白,蟻蛉市的教育體系仍舊穩健。這個結果一定程度上令我沮喪,因為這代表,是我個人對葉綿的教育不夠有力。”葉若節很是痛心。
“那你希望她成為什麼樣的人?”陸艾又開始縫合起來。
“時刻保持冷靜,不動感情地做事。”
陸艾很有節奏地晃起來,充滿幹勁,這說明她已經進入狀态,“哦,懂了,就是另一個你呗。可惜事與願違。”
“葉綿總是嚷嚷着要來六隻雞市和男友結婚。我早就調查過了,那個男的出生在蟻蛉市,卻在高中時叛逃到六隻雞市,再也沒有回去過。這太常見,也很容易理解:在蟻蛉市之外的任何城市,他們都能找到專屬于自己的特權,以此獲得自身價值。這樣一個人蒙騙我的女兒,你說他該不該死!”
陸艾以沉默作為回應。
頭顱縫合工作接近收尾,陸艾緊接着又縫合了肩膀和胳膊上的傷口,整個過程猶如完成作業那樣認真。為了避免身上沾染異味,陸艾和葉若節踏出暗室後,又在通風隔間仔細進行消毒清潔,而後終于下樓,走出了這幢大樓。
“幹了整整一天啊。”陸艾轉了轉早已僵硬的脖子,灰暗的夜空中隻有幾顆星星。在陰冷的暗室中,進行了一整天提心吊膽的縫合,使兩人都疲憊不堪,隻想找個清淨的地方坐着。正巧經過完美社區的内部遊樂場,陸艾壯着膽子,稍顯忐忑地提議道:“要不去坐海盜船?那裡沒人。”
她以為葉若節這樣嚴肅、固執、闆正的人,肯定會立刻拒絕這種幼稚的玩樂。
“好啊。我有公園的套票,可以連續玩五次。”葉若節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遊樂場工作人員快下班了,催促她們趕緊上船。
在船上,陸艾很想和葉若節說話,又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能瞎找話題,“感覺那個男人,死前應該先捐器官,就這麼死了,有點浪費。”陸艾說完就後悔,這是什麼糟糕的話題。
葉若節卻很認真地接着說:“上大學之前,我簽訂了遺體捐獻同意書,這是我對自己身體的态度。現在我又取消了,這是我對社會和人類的态度。”
陸艾對此表示理解,“嗯,我明白。其實我也看到過學校倉庫裡處理不當的人體标本。捐獻者的身體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這是最令人氣憤的事情。”
“婚姻制度廢除後,我一直在想怎麼改善孩子們的生活狀況。在政府内部,我們将新生兒定義為兩種:由單身女性生産、養育的兒童,屬于自由人;而由人造子宮生産、社會養育的兒童,則屬于社會蟻人。”一旦提及專業問題,葉若節的态度就變得莊重起來,臉上不再有笑容,皺紋也加深了幾許。
“婚姻制度結束以後,我原本還期待新生命的養育都由社會承擔。因為如果一部分新生兒由單女養育,又有一部分由社會養育,泾渭分明,必然會在自由人和社會蟻人之間産生新的階級矛盾。這種矛盾由經濟引發:自由人被生理學母親養育,是母親及其母系家庭自己出資,而社會蟻人則完全被稅資供養,納稅人看到這些新生命,未必都是興奮的。所以我的設想是,如果全部新生命都能被稅款供養,那麼這種矛盾就可以消弭了。贍養院就是這種想法的産物,雖然目前還不算非常成功,至少能夠看到這種模式的希望。”
原來,贍養院是在葉若節的推動下才建設起來的,而陸艾正是因為被收養在贍養院裡才能活到成年。
陸艾突然有點好奇,葉綿是叫她“媽媽”還是“母親”,抑或是直呼其名。兩個稱呼都代表一個意思,可是一個叫起來黏黏糊糊的,另一個則生疏許多。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思考,如今的蟻蛉市,究竟算不算進步的?”葉若節好像在問陸艾,又好像是在問風。
陸艾把飄到額頭上的碎發往耳朵後面捋,随後碎發又被海盜船搖擺帶起的風吹到額頭,她卻一點都不煩躁。六隻雞市下雪了,風中都帶有冰霜的味道,刮過陸艾凍得通紅的耳朵,随後。相同的風刮過葉若節握住把手的雙手;陸艾突然感覺,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
可是同時,陸艾又在最開心的時刻感到悲哀,因為她預見到這樣的時刻不會再有了。一面愉快在不斷地滋滋冒泡,另一面又捕捉到“可一不可再”的恐懼在發酵。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裡卻想着:未來某一天,自己會失去所有。
“走,我請你吃炸雞去。”葉若節說。
......
陸艾的記憶結束,涓埃被意識書彈出來,眼前是淡定到無聊的犀照,以及正在對着意面狼吞虎咽的秋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