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模樣,倒與聶缙有幾分相像了。
“二哥誤解我了。”蘭昀蓁擡手,将茶水緩緩注入茶盞中,“這一包間,其實是老太爺的專座。從前,他常與人約在此處商談生意事,多數時候,是長兄陪同,偶爾亦會喚我一并去,久而久之,便連跑堂也認得我了。”
聶老太爺對大房的小兒子并不親近,這是聶府上下,衆人皆知的事。
姨太太曾叮囑過聶理司,凡事以爹為重,有了他的器重,老太爺那處可不必再多操心。可這,仍是他心底過不去的一道坎。
他比聶理毓差的,隻在身份上,其餘的皆不相上下,可老太爺偏是鮮少正眼瞧他。
“你并不比長兄差,可如今便是他亡故了,也要處處被他壓一頭。我從前亦是二哥這般的處境,因此見了頗為惋惜。”
“你修要胡言。”聶理司面顯愠色,“我與長兄親于甚笃,連枝同氣,縱使祖父心有所偏,也不能影響我二人的關系。”
“他老人家偏心無妨,那大舅呢?”蘭昀蓁淡然從包中取出一隻信封,遞至他按于桌面的手前。
聶理司疑心地瞧了她一眼,緩緩拿起那隻信封,揭開來看。
被抽出來的,是一張票據。
“大舅向來是倚重長兄的,不然也不會讓年紀輕輕的他,親管文物走私一事。”蘭昀蓁的目光落到那張票據上。
那東西,正是當初在郵輪之上,她從将死的聶理毓身上尋出的證據。
當年聶理毓遠赴國外,并非去談什麼生意事,而是依照聶缙的意思,尋找購買文物的買家。
最後買家自是尋到了,聶理毓将攜帶在身的一半文物做了交付,餘下的一半,由他回國之後,再另行設法運出。
蘭昀蓁見他眸色晦暗不明地睨着那張票據,恰如其分地添上一把火:“看來二哥并不知曉此事。即便長兄已逝了,大舅卻也未曾想将此事交由你來處理。”
“這張票據,是怎麼來的?”聶理司仍維持着理智。
這亦在蘭昀蓁的意料之中,他隐忍了數十年,又怎會在一朝,被一張單薄的票據輕易擊垮。
“兩周前,二舅的親信司機在酒樓裡喝醉了酒,酒後失言,将此事說漏,我的人聽見,便将它調換取來了。”
應對的話術,蘭昀蓁早便想好:“走私文物一事,必定會惹怒老太爺。現如今,二舅已起疑着手調查,若你能為大舅舅掩瞞此事,亦可使他另眼相看。”
三樓處的鳥市茶座上,百鳥争鳴,吱吱喳喳的鳥叫聲連連不斷地傳下樓來,愛鳥成癖的鳥主人聽罷,或許尚覺着是一曲妙奏,可落在心緒深沉複雜的人耳畔,便覺使人焦躁了。
“你為何要幫我?”聶理司擰着眉,擡首看向蘭昀蓁。
“緣由很簡單。”蘭昀蓁平靜地呡一口茶水,“你父親是我的親舅舅,且我自幼在老太爺身邊長大,亦不願見他老人家心煩。你若能将此事解決,既可保大房安穩,又可使老太爺安度晚年,我為何不樂見?”
聶理司沉吟良久,似在揣度她話中的真假。
“二舅近來似乎在做鹽業生意,二哥若是有意,不若遣人去打聽一番,或許會有些新收獲?”
蘭昀蓁言罷,将茶盞輕放下。
“該說的,我都已說了,成與不成,悉數在二哥的決定之間。”
她提起包,起身出了門。
包間外的說書先生又将手中的醒木重重一拍,話本子說到了結尾處,引得茶樓上上下下的聽客門滿堂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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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地指揮所。
高瞻将一隻沉重的木箱攜進營地時,賀聿欽正微俯着身子,與副官在軍事沙盤邊商議進軍路線。
他聽聞營帳口的動靜,側目看來,高瞻将木箱提至他面前,揭開箱蓋:“要贈去的‘禮’,她已為你備好送來了。”
紅木箱被打開,其中有一尊垂鱗紋青銅器,靜靜地躺在絲綢裹挾之中,絲綢卷起一角,其下依稀可見雪白亮光,墊在最底下的,是數萬銀元。
賀聿欽蹲下身,擡手撫摸着那尊銅器。銅身厚重,口緣足胫處皆以鎏金相飾,絢麗谙熟,氣息穆穆。
一眼便知,是價重連城的古董。她當是費了不少心神,才尋到此物,又派人隐秘送來。
“這件東西可價值不菲,你當真要拿去送人?”高瞻斜斜地立在一旁,倒了一杯熱茶。
“要取信于孫部,這份禮,隻能算作一隻敲門磚。”賀聿欽起身。
前些時日,廣東國民政府曾派遣官員至浙,促當地宣布獨立。
賀聿欽心生有一計,若先取信于孫,來日趁其不備,便可大挫其銳,亦算是為北伐進展盡一臂之力。
“又送錢,又送禮,當真是便宜了他們。”
“隻要可換得北伐戰勝,亦是值得。”賀聿欽擡手欲将箱蓋阖上,卻瞥見夾在絲綢與銀元間的褐黃信封一角。
他彎腰将其抽出,拆開信來閱,清麗秀婉的字迹映入眼簾:
吾念聿欽親啟,見字如晤。
見到這封信時,你我已分别三月之久了,盼你一切皆安。
近來,我在府中下一盤棋,棋局似将勝,不知你的如何?
書至此處,窗外恰有鳥雀展翅翺翔,我心中想到了許多,眼下有一事,我或許有些想告知你了……你更該要早些返滬見我了,趁我還想說的時候。
滬上的天漸涼了,浙江亦當如是?你舊傷頗多,不可受寒,多添衣被,吾待汝歸。
瞧着紙上的字迹與文字,賀聿欽唇畔浮現一抹淺笑。
他腦海中不自主地便描摹出蘭昀蓁提筆寫下這封信時的模樣。
她當是先眉眼柔和地提筆開頭,唇角微翹,緊接心中忽地又憶起他向來不愛惜身體,是以輕輕地擰起細眉,連帶着将嗔怪的語氣也一并镌入紙筆文字之中。
“啧啧,寫的是些什麼?”高瞻湊過來瞧。
那信紙卻被賀聿欽手指一折,阖上了。
“抓緊修整,五日後行動。”賀聿欽簡單道。
戰事該盡早結束了,那個繁花迷人眼的地方,還有他的佳人在等他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