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昨天我聽說那個叫約瑟夫的男人死了,就是那個白天還擦街道的,半夜讓人從集裝庫裡拖出去的,你知道嗎,路上的血迹都沒幹。”一鍋黏稠的粥在攪拌間冒出騰騰熱氣。
桌邊的老人将目光從報紙上移開,他有着黑與灰間雜的花白頭發。
“沒事的,他們抓的是猶太人,和我們不搭噶的。”
女兒歎了口氣:“前兩天,陳老闆勸你走,你不聽,如今可好,周圍的店鋪都關了門,隻剩我們一家館子還開着,我這心裡頭總是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安。”
“無妨,如今隻剩我們一家館子,這生意不是更好做了嗎——”
然而話剛落,外頭卻響起重重的敲門聲。
“砰砰砰!”突如其來!
父女倆不約而同的看了一眼。
“來了。”老頭子拄着拐杖起身,卻不想下一秒,門被狠狠破開。
碎屑在刺目的光照裡漂浮,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伸出,對準了屋内的所有人,從黑色制服後走出的隊長用帶有紅色袖章的左臂亮出證件:“保安警察總局,例行檢查!”
張允琛抵達聖保利唐人街正是下午3點,然而本該下午茶的時間,聖保利的街道,卻荒涼無比,處處門窗緊閉。
他循着地址來到萬和樓茶館門前,敲了幾次門都不見人來開,心下有些疑惑。
更令他不解的是唐人街的寂靜處處透着一種難言的古怪,按照往日的慣例,唐人街本該是最熱鬧的區域,中國人的熱情與德國人的冷漠不同,他們總有辦法在世界的每一處把日子過得歡快起來。
可如今的這一切都太過于反常了。
他沿着街道走向附近的居民區,終于在空曠的街道上逮住了一名路過的老婦人。
“您好,請問這裡——”
話沒有說完,對方見他一副異國的面孔後趕緊推開,在匆匆行過幾步遠後,這名老婦人才轉過身來好心勸道:“快跑吧,中國人,他們到處在抓呢。”
“什麼?”
身後萬和樓碩大的金字牌匾映入眼底,朱色的大門上有被破開的痕迹,歪斜的窗框有玻璃的碎屑,街道的寂靜中隐隐彌漫着一種痛苦的哀嚎。
他的耳朵在風聲中微微動了一下,随後一聲尖銳的哨音劃破死寂般的街道,冷色的金屬彈頭飛出,瞄準鏡前,綻出血色……
邱月明從沙發上驚醒,她本該午後小憩,卻沒想到做了這樣一個噩夢。
緊接着艾茜也被吵醒,揉着睡眼,迷茫的爬到她的身邊看向她。
她看了眼牆上的壁鐘,快4點了。她開始去沖泡奶粉。
然而她的心思卻很恍惚,一個不留神,熱水濺灑了手背,泛起一陣紅。
她在水池沖洗着傷口,心卻跳得很快,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就在這會,馬路的盡頭駛來一輛車,她從廚房的窗口瞧見那輛車最終停靠在了自家門口的花圃前。
不是希普林的車。
但從車上下來的那個人她認識。
格魯特敲響了門,邱小姐打開後,他脫下帽子向她點頭緻意。
他不喜歡她,故而也從不稱呼她希普林太太,但大多時候他還是對她保持了陌生又基本的禮節。
“進來吧。”
“不,我隻是路過這裡,受到雷德莫特上校的囑托,有一樣東西要交給希普林上校。”
“他不在家,你把東西給我,我會轉交給他的。”
“他,不在家?”格魯特顯得有些詫異。
邱月明也疑惑道:“他回德國了,前兩天他親口和我說,漢堡要多建一個軍用泊機場,你們應該見過他吧?”
“不,漢堡的泊機場沒有到開工的時間,況且我和莫得雷特長官昨天傍晚還路過那裡。”
格魯特的話落,邱月明的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
那種不安的心跳又再次撞擊着胸口。
“你确定嗎?”
“當然,最近漢堡在大肆清理外國人,尤其——”格魯特突然止了話題沒有說下去。
“尤其?”
“抱歉,我說多了,既然他不在家,那麼我下次再來。”
格魯特的話沒有說完,卻攪亂了她的心。
在床櫃的夾層下,包裹着一層黑布的勃朗甯手/槍被取出,她将它塞入手提包中,然後倉促的套上外衣。
當經過艾茜的身旁時:“MaMa……”
女兒在輕輕地呼喚着她,一隻玩具小布熊被緊緊抱在懷裡,她也許試圖像從前那樣期待媽媽帶她一起出門,但是——
“聽米勒夫人的話,媽媽會很快回來的。”
一切的挽留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她将女兒交給米勒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門。
車聲呼嘯,踩到盡頭的不僅是油門,還有此後将伴随她一生的痛苦與懊悔。
一九四四年,五月。
雨水沖刷過聖保利的街道,沖刷過斷裂的唐人街匾額,積水混雜着廢棄的垃圾和玻璃碎屑沖入橋洞,駁殼槍的隊伍從破損的街角轉出,橡膠雨靴在水坑裡踩出铿锵之聲,奧倫多夫踏着幹練的步子如期來到了舒馬赫的面前。
他一把摘下防毒面具道:“報告長官,排查任務完成,漢堡所有中國人居住過的街道都進行了清洗。”
舒馬赫點了點頭,望着面前的瓢潑大雨,他似乎從空氣裡嗅到了隐隐的消毒水味。
“不要讓這裡再殘留一絲肮髒的中國佬痕迹,收拾幹淨所有,等過了這個月底,一座新的威廉市政廣場就會從這裡建起。”
奧倫多夫聽着他的話,目光有微微的遲疑:“我們昨天在逮捕的時候,有一個中國人跑了。不過目前已在追捕。”
舒馬赫的眼中閃現凜冽的光:“找到他,清除掉,必須禁止一切低劣種族的污染!”
“明白。”
橋洞下,河水正随着暴雨漫延上漲,近乎浸沒了張允琛的半個身子,而他上半身的胸口,血迹正大片暈開。
他面色蒼白地倚靠在橋洞的岩壁,一隻手拽住了橋梁下裸露的鋼筋,收緊間一道口子從掌心被深深的劃開,鋼筋勒進了模糊的血肉中,伴着殷紅的創傷,血絲順着雨水淌入河中。
直到漫長的等待過去,雨水将他的視野與意識逐漸模糊,他的耳邊,在橋梁的上方,似乎聽到了蓋世太保們遠去的腳步聲,他一下子失去了堅持的力量,頹然松手,墜入了冰冷流淌的河水。
深夜的雨繼續下着,落在擋風玻璃上,砸出豆大的聲響,小巧的歐寶汽車行駛在被水洗過的路面上反倒格外順暢。
這是她初來法國時,諾伯送給她的,從洛林一家被查封的汽車制造廠所繳獲的,由于之前在波蘭的時候西格有教過她開車,所以諾伯特.希普林就送了她這輛車。
雖然送車的時候他并不是那麼誠意,也許他更希望邱小姐能終身履行一個家庭主婦的職責,而事實上她确實沒有讓他失望,她一次都沒有碰過車。
可如今,他絕對想不到,她把這輛車開走了,并用他的印章僞造文件穿過了德法的交界關卡,她沒有想過作為一個黃種人,一旦進入德國的區域後會發生些什麼,又也許對她來說,一切甚至生命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因為就在格魯特走後,她就撥通了蘇黎世的外賓酒店,當她得知張允琛在昨天就已經錯過火車,下落不明時,她就有預感,一定是發生了點什麼。
思緒淩亂,神情恍惚,道路濕濘,在經過水坑時,車輪一個打滑,撞上了路面的防護欄。
此刻是淩晨1點,她從昏暗的方向盤上擡頭,下車查看,才發現在斷裂的防護欄下,靠近河水堤岸的地方正癱倒着一個模糊的人影,滿是血漬的衣服濕哒哒的粘連在身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她渾身顫栗,脫口喊出:“張允琛!”
柏林尼德爾克爾新納大街——黨衛軍總部
赫爾道夫煮了杯咖啡,熱氣氤氲的香味正飄散在辦公室内,他悠閑又不解地看向自己面前踱步不安的男人,問道:“你的對頭要完蛋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你在擔心什麼?”
諾伯搖了搖頭,似乎否定了自己的多種揣測,然後才問道:”你說,他為什麼會想到清理唐人街,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據希姆萊給出的理由是那幫中國人販賣鴉/片,拐賣人口,所以警察們當晚就出動了,連那些和中國人有牽扯的本國女人也都沒能幸免。”赫爾道夫毫無辦法的攤手說道。
“販賣鴉/片?拐賣人口?”
中國人當然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他們膽小怯懦,蝸居在唐人街的這些年比本地的人都要循規蹈矩,就生怕惹出是非,顯然蓋世太保那裡給出的理由中一定還存在着别的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有沒有其他罪名,比如——叛國?”
“叛國?”赫爾道夫的目光陷入一種深深的思考與回憶,喃喃道:“好像聽誰說過點什麼,他們在,傳播着秘密……”
“傳播着秘密?”
“據王子大街傳來的消息,希姆萊懷疑中國人之間在傳告一些古怪的秘密與謠言,他認為那不是好事。”
秘密與謠言?
那天有人到過蘇黎世銀行,希姆萊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對中國人進行滅絕計劃,除非——
“該死!上帝!”他恍然大悟。
“怎麼了?希普林。”赫爾道夫打了一個嗝。
“讓那些人回來!不,是讓他回來!”
“誰,你在說誰?”
“我改變主意了,那個家夥不能死。”
“哦,那個睡了你女朋友的男人嗎?你不是還讓你的小舅子馬庫斯給他寄了一個包裹,為什麼又改變了想法?”
“那是因為我發現了一件更棘手的事情。知道嗎,沃爾夫,我們的計劃,很有可能——”
他沒有說下去,但目光中的擔憂暴露無遺,赫爾道夫恍如被點醒,他倏然從椅子上坐正。
“我現在就給亨甯(特瑞斯可夫)打電話。”
諾伯一手按住了桌上的電話機:“換一個線路。另外再給我一些人手,我要親自去那裡看看。”
國防軍不應該過分的幹涉希姆萊的事物,這是當初羅姆事件後大家都默認的規則,所以,他才向赫爾道夫請求了幾個黨衛軍士兵協助。
以及在抵達聖保利的唐人街前,他盡可能多的了解白天發生的事情,在明知道舒馬赫負責這件事情的前提下,他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再與他起沖突。
然而,事與願違。
在抵達唐人街區後,舒馬赫位于附近的警衛亭下,淡然的守着被重重包圍的唐人街出口,顯然一切是早有準備。
雙方的士兵在會面後進行了簡單的交涉,而舒馬赫則更是頗有興趣地瞟了眼諾伯帶來的人手。
他的眉毛上挑,道:“希普林上校還兼顧黨衛軍的事務嗎?我竟然從來不知道帝國内部還有這樣的規定。”
“我今晚從參謀總部出來的時候,偶遇了赫爾道夫少将,少将先生在談起市政廣場的建立時,表示很關心這裡的情況,正好我明天将去往不來梅,所以順道過來替他瞧一瞧。不過,從今晚的情勢來看,顯然,舒馬赫處長的辦事效率要比我們想得要高。”
在所有的外界看來,黨衛隊,黨衛軍與秘密警察們的關系該是親密無間的,然而并非如此。如果說舒馬赫依附的是希姆萊,那麼赫爾道夫這個賭徒押注的就是馬丁.鮑曼,希特勒的私人秘書,帝國的隐形掌權人,他虛擔着一個黨部書記的職銜,卻能間接影響元首的某些決定。
“看來,近兩年,上校的運氣很不錯,過去,是我得罪了您,希望您能原諒。不過,我該希望您剛才是真心的,甚至發自肺腑的這樣說,而不是,打着一些其他的不可告人的主意,您說對嗎?上校。”
舒馬赫發出一種類似蛇般的氣息笑,這讓諾伯感覺很不舒服,所以他也不準備和舒馬赫去客套那些假意的寒暄。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諾伯直接問道。
舒馬赫手一展,示意沒問題。
”對了,我的副官在今天白天開槍擊中了一名中國人,不過那個中國男人很奇怪,他似乎是刻意來這裡尋找什麼。”
諾伯的步子頓了一下:“他死了嗎?”
舒馬赫挂着笑,沒有說話。
大雨在淩晨三點左右的時候終于停下了,那個時候,奧倫多夫驅車回到舒馬赫這裡,向他彙報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在聖保利碼頭往前3公裡處,警察發現了撞斷的護欄和帶有血迹的沙石。據附近的居民說,他從自己家的窗戶内看到有一個女人曾抱着一個男人開車離開了那裡,就在半小時前。”
“什麼樣的女人和男人?”
“黑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