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顧問們搭乘船離開了中國的港口,江上的霧氣朦朦胧胧吞噬船隻,讓前路的一切都變得未可知。
“法肯豪森将軍并不想走,但他的家人在德國,迫于日本的壓力,沒有人能違抗柏林的命令。”
陳媛坐在車内,望着遠去的影子,帶了一絲安慰的口吻告訴邱月明。
“他們走了,我沒有完成你的任務,接下來該怎麼辦?”
陳媛将目光移向她的腹部,帶着猜測問:“他還會回來的吧?”
“也許吧。”邱月明的回答帶着不确定性,又也許她是認同了張允琛的看法。
盡管希普林曾對她做出了保證,可她覺得那保證太遙遠,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那你還會把孩子生下來嗎?”
邱月明沒有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吧。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打算?”
“你想繼續留在長沙?還是……算了,你自己決定就行。”陳媛輕飄飄的語氣讓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失去價值的棋子,變得無所謂。
她遂望向車窗外,有些迷茫,道:“我想回上海。”
“上海?”陳媛很意外,可她也沒有追問,隻是答應道:“好吧,要我現在送你出城嗎?”
“不了,過兩天,過兩天我自己可以去。”
她淡淡的語氣一時也讓陳媛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這個單薄的邱小姐,為什麼總能生出一種毅然決然的孤勇呢?
陳媛不會明白,就像她高高在上,不會堕入泥潭。
三天後,邱月明離開了長沙教會醫院,走的那天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的人生就好像是一隻無處安放的風筝,飄到哪裡算哪裡,偶爾也會有人順便牽一手,比如希普林先生,可待到松開,她又繼續飄,沒人知道下一站會在哪裡……
現在,她推開了熟悉的楊公館大門,偌大的客廳裡隻有幾個家傭正在打掃衛生,而真皮沙發的一頭坐着一個陌生年輕的女孩,正新奇的塗抹着指甲油。
邱月明自是知道大太太的那些本事,也沒多管,徑自走了過去,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坐在了沙發的另一邊。
女孩面對這個突然闖入的漂亮姑娘一時即驚詫又無措。
過了會兒,她試探地開口問邱月明:“你……你找誰?”
“林小姐,衣服已經——”金姑姑正從外頭拿着一件熨好的裙子進來,在見到邱月明的第一眼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然後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什麼,便趕緊上樓去了。
大太太從午睡中醒來,披起一件青灰色的針織薄衫走了出來,她沒有下來,就站在二樓的憑欄處帶着幾分奚落的眼神朝底下瞧來。
過了會兒道:“呦,我當是誰,這不是邱小姐嗎?怎麼,武漢的洋人太太當膩了,來我這尋樂子嗎?”
邱月明也不與她多舌,開門見山道:“我懷孕了。”
大太太一愣,過了好一會兒,她從兜裡取出一根煙,點燃,哈出一口氣道:“真有意思,你懷孕了不去找那個男人,來找我做什麼!”
“他走了。”邱月明暗下目光。
大太太一聽,更顯得意:“所以你才來找我。邱小姐,我這裡可不是收容所。”
“我沒處可去了,你必須幫我。”
“憑什麼?”
憑什麼?
邱月明看着她的眼睛帶有一種壓抑的怨嗔,“就憑那個晚上。”
“你……”大太太擡眸,一時神色有些閃躲。
但她很快又整理了面容,當做無事發生那般,過了好一會兒,點頭應道:“好吧,不管怎麼說,你也算是從我這裡出去的,你要過得不順心,也是打了我的臉。行,你就暫且先留下吧。”
邱月明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踏上二樓,就在和大太太擦肩時,她終于還是問出了那個埋于她心底羞于啟齒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她沒有說出名字,可大太太知道她指的誰,露出一抹不再辯駁,意味深長的笑容。于是,邱月明閉上了眼睛,痛苦地呼出了一口氣。
大太太秉着不做賠本買賣的主意,邱月明待在楊公館的日子還沒有多久,便給她找好了下家。
那日,大太太也不知從哪位政要那得來的消息,一本正經地坐在她身旁對她道:“你還記得當初和你一塊兒看戲的那位黃先生嗎?”
邱月明回憶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你是指黃金榮先生?”
“這老家夥,今年要過70大壽了。聽說他往年每過一回壽,都要納一房姨太太。我呀聽人說他自和你看了一回戲以後,回去歡喜得很,那是一個輾轉反側。你如今既不願意再去跳舞,肚子裡又帶着一個,是比不了從前找上法國領事那種階層的了,但如果你能跟了他,往後的日子也少不了榮華富貴。”
出乎意料,這次邱月明沒有立馬拒絕,她垂着眼眸安靜地聽大太太說,沒有吭聲,直到最後大太太問她意下如何,她也隻是略點了點頭,表示有在思考。
她确實和過去不一樣了,如今提起要給别人做小老婆,也沒有那麼大的反應,也許是經曆了和諾伯在一起的日子,又也許是諾伯給她的承諾太過渺茫,渺茫到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走在街上,散步的同時也在沉思。
這時,身旁一家鋪子裡出來的人影不小心撞上了她,于是,那人肩上扛着的一袋米糧便都白花花灑了一地。
那人不顧地上的大米,反倒是趕緊給她賠不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姐。”
“沒……大哥!”
邱月明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一身短打,疲乏消瘦的男人,有些不敢置信:“你,你不是在報社嗎?”
“月明?”
邱雲青把米糧鋪的活兒幹完,向老闆結了賬後,小心地将那兩塊銀元揣進了衣服口袋裡,然後帶着邱月明走回家,一路上,他們邊走邊說着近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原來,當初由于希普林的原因,德國領事館雖出面解決了邱雲青的事情,但日本人卻另有一套整治他的辦法,他們勒令上海所有報社不得聘用邱雲青,否則就将遭到查封。
邱雲青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如今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淪為街頭的短打苦力。
“都是我的錯。”聞此,邱月明内疚道。
“你我是兄妹,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了我是你大哥,理應多承擔些。”邱雲青安慰她。
然後又想起了那些關于邱月明的謠言,忍不住問道:“月明,我聽說你是不是和一個德國人走得很近?”
“大哥……”
“我已經都知道了,你被日本人擄走的那天,我去百樂門裡找過你,後來他們說有人把你救了,想來之前的幾次也是這個人在幫忙吧。說實話我心裡頭很感激他,但話又說回來,他們是西方人,和咱不是一路,你一個姑娘家,大哥實在不放心。”邱雲青話裡有話的勸道。
“他走了,回國了。”
見妹妹失落的神色,邱雲青意識到了什麼,他歎口氣,攬着邱月明的肩膀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大哥希望你接下來還是能找個可靠點的人家,過點安穩日子,畢竟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姑娘家總要有人護着。”
“哥,你真的就那麼希望我找個人嫁了嗎?”邱月明停下步伐看着他,那眼神中帶着對未來的迷茫,她現在渴求尋找一個确切的答案。
邱雲青語重心長的對她道:“如果有合适的,就嫁了吧。”
嫁了吧……
邱月明直到離開邱雲青的家,這句話還反複回蕩在耳邊。
她路過德國領事館的門前,發現裡頭的人正整理着東西不斷往外搬運,粗略一打聽才知道,德國領事館為了加強與上海日本政府的聯絡,才設立了日本科,如今将房屋翻造,辦事處已遷到了北京路。
和日本人的聯絡……
她一時想起了諾伯曾和她提過的總領事克裡拜爾先生,他是個對中國熱心腸的人,于是她抱着唯一的一點期望,請求領事館的人代為通傳,希望能見一見克裡拜爾先生,她有事情想拜托他。
可是當通報的人員将求見克裡拜爾時,卻被弗裡茨攔住了,他望着窗外那個熟悉的容貌,對下屬說:“告訴她,就說領事先生最近不在。”
下屬的人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麼,但他還是照做,去回絕了這個自稱是國防軍希普林先生的女友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