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目送黃遠清趕去,她才帶着所有失落離開了黃家。
街上的炮竹煙火不絕于耳,守歲的人家燈火通明不滅,她獨自走在街道上,臘月最後一天的寒風卻似乎不願放過她,放肆地朝衣角袖口鑽。
她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想快些回到酒店,可轉角一家鋪子裡走出的身影卻分外熟悉。
“邱小姐。”諾伯撐着一把傘,他朝她走了過來。
“上校先生?”他的手中拎着一紮包好的東西,但不知是什麼。
“你不是和黃回去了嗎?”
“他……有些事情,所以我先回酒店。”邱月明道,但面上落寞的神色讓諾伯很狐疑。
“對了,您怎麼在這裡?”
“酒會結束,羅賓那家夥喝多了,我聽你們一位司令官說,你們有醒酒的東西,在中藥店就可以找到,所以我來看看。”他突然停頓了,因為他注意到她肩頭落下了薄薄的雪花。
他輕輕拂去了她肩上的雪,“Es schneit…(下雪了)”
下雪了,原來都下雪了。
邱月明擡起頭,她看到了寂蕩的空中有點點飄舞的晶瑩,北風吹來落在臉頰,冰涼涼的讓她一顫。
諾伯脫下外套,從身後給她裹上,然後撐起傘道,“我送你回去。”
“可以不回去嗎?”
諾伯停下動作,看着她。
“我不想回酒店……”
莫爾酒館是武漢少有的洋人經營的場所,據說老闆是一名從德國逃亡的猶太人,諾伯并不喜歡,但此刻他也沒有辦法選擇。
尤其面前的這位小姐已經醉得不醒人世。
邱月明的手中仍舊死死拽着一隻空酒瓶,她趴在桌子上模模糊糊的呢喃,讓諾伯明白了黃那位不太好相處的母親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但不管如何,他都不能讓她再喝下去了,因為這已經是第四瓶了。
“Die Rechnung bitte!(買單)”
早晨刺眼的光線射入屋内,迫使邱月明從渾噩的醉酒中醒來,她起身搖了搖被酒精作用的腦袋,然後呢子外套就從身上滑落了下去。
邱月明撿起熟悉的外套,那些不甚分明的記憶倏然變得清晰起來。
她環顧一圈屋内,卻不見諾伯的影子,她唯一能猜測的就是回到了軍部。于是她撣了撣灰塵,将衣服折疊,可就在這時,門突然推開了,黃遠清站在門外,目光移向了掉落的外套。
邱月明沒有想到黃遠清會在這個時候過來,與此同時,她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可打算撿起衣服的手卻停住了。
“那件衣服看着很眼熟。”黃遠清說。
盡管他很清楚是誰的,可此刻他希望她能解釋。
邱月明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猶豫了很久,又像是在掙紮什麼,然後道:“是的,你認識。”
黃遠清的心一沉,他還是想給她機會,聽她辯駁,聽她解釋,“你們碰巧遇到的?”
“不是。”
“那是天太冷,他特意送你回來的。你看吧,我就說他那個人總是這麼心軟。”黃遠清裝出輕松道。
“也不是。”短短幾字沒有任何解釋,卻又像笃定了某些猜測。
“别開玩笑了,月明,我知道昨晚的事情,讓你生氣了,所以你看我一大早就來找你了,走,我帶你去找張瑞香做衣服,你想要什麼樣的袍子,哪怕是和夫人一樣的都行。”黃遠清就要牽過邱月明的手,可被邱月明甩開了。
“我沒有開玩笑,那些事情是真的,你聽說的都是真的,希普林确實為我在上海花過兩百美金,昨天晚上我們也是一起度過的。你娘說的沒錯,我就是個朝三暮四的女人,你不用再為我浪費時光了。”
“你在說什麼,月明?你之前不是告訴我那些都是假的,别鬧了,月明,這件事情,是我娘不對,你放心。我會給你個交代的。”
他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他的心裡期望能相信她。
邱月明諷刺的笑着:“黃遠清,黃少校。你怎麼這麼傻,一個交際花說的話,你也會相信?我之所以和你回武漢,不過是因為沒嫁成張家的少奶奶,想攀附上你們黃家,遺憾的是你娘如此頑固,罷了,現在我不想再裝下去了,與其在此受你們家白眼,還不如回上海逍遙自在。你别為我白費心思了,回去吧。”
“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就是!不管你曾經認為的我有多麼美好,多麼幹淨。但事實就是我入了這一行,就成了這樣的人,這世上哪有什麼出淤泥而不染,别自欺欺人了!”
她的話字字戳在心上,讓他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黃遠清站在那裡望着她,目光裡有受傷之色。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喉間滾動,終究什麼也沒有說,決然的離開了,隻餘下門拍打牆壁發出的幾聲沉悶。
諾伯剛從武漢的街市上找到了家罕見的面包店,他抱着一袋新鮮出爐的面包正要進來,就見到了從酒店出來的黃遠清。
他從黃的神色中看到了痛苦與怒意。果然,黃遠清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冷冷地擦過了身旁。
他很快想到了什麼,迅速回到了房間,在推開門的時候,他見到邱月明蹲在地上,将頭埋進了膝蓋裡。
那一刻,他覺得他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脆弱的女人了。
“不是讓你不要回來嗎!”她埋下頭的聲音帶有一絲哽咽。
“你和他說了什麼?”
邱月明擡起頭,才發覺是希普林。不知為何,她的心底居然有一種莫名的松弛,那種感覺就像是不論發生什麼,隻要有這個男人在,都不會有天大的事情。
“我和他說我們結束了。”她看着他的時候,眼角下一點褐色的淚痣惹人心疼。
“為什麼?”
“他母親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我總不能真的讓他母親去死吧。”她坐在地上,從兜裡掏出煙盒,想點上一支煙。
諾伯抽出了她手中的煙,“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他喜歡你就夠了。”
男人的話讓邱月明感到好笑,她道:“這裡不是你們西方國家,中國人的感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上校先生,喜歡在這裡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那你接下來怎麼辦?再回上海嗎?”
“不然呢,我也許就是這個命吧。”
“我不認為,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取決于你的選擇。”
“選擇?”邱月明看向他,“你想讓我怎麼做?”
“留下來,不要回上海。”
“留下來?可我在這裡能做什麼呢?”
“我可以幫你找到一份工作,顧問團裡需要翻譯。”
“我不會德語。”
“會英語就可以了。”
邱月明并不認為國軍裡會缺少翻譯,又或者那些名門望族的少爺小姐英文能力會不如她,甚至她覺得這更像是眼前男人為了留下她而編出的拙劣說詞,那麼他如此堅持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我想國軍不會拮據到連德語翻譯都請不起的,先生。”
“那我需要一個中文老師,可以嗎?”
邱月明沒有回答他,外頭的陽光穿過玻璃窗給二人間完美的畫上了一條金色的分界線,又恰如某種不可逾越的禁忌。
“為什麼要我留下來?”
“武漢沒有日軍,更安全。”
邱月明沒有說話。
諾伯又道:“人民跟随他們的政府在一起,會有一定的安全感。”
邱月明還是沒有說話,她隻是靜靜地看着他,看着那雙歐洲人獨有的碧色瞳孔。
然後過了許久,開口道:“知道嘛,我在這裡待夠了,我讨厭武漢,我讨厭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要受人指指點點,猜忌不斷,我讨厭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像我身上永遠有洗不去的污垢。如果真的注定是這樣,那麼,我情願活在上海,死在上海!用紙醉金迷掩蓋我腐爛的靈魂。”
“邱小姐——”
“不要叫我邱小姐!”
“那女士——”
“也不要叫我女士,如果你真的要我留下來,那就給我一個理由,一個留在武漢的理由,除此以外,我不會再想來到這裡,唔——”
唇上倏然貼上溫熱的柔軟,她看到上校先生俯身吻上了,就在那一刻,他穿過了金色的界線,擁抱了她。
理由?他該如何告訴她,留下隻是因為他想再見她一面,在中國這短暫的時間裡再見她一面,哪怕看着她和别人結婚,成為别人的妻子。
他跨過思想主義的束縛,讓感情像不可抑制的洪水宣洩在唇齒間。
也許他真的是瘋了!希普林也覺得,在吻上這個中國女人的那刻。
紙袋裡的面包滾落地闆,呢子大衣再次從手中滑落,她想要抗拒的雙手被他緊握,交融着掌心的溫度,而時光靜默,唯有此刻纏綿悱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