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真他娘的惡心,美國佬居然還有這麼窮的朋友?”邱如芝捂着鼻子抱怨道。
“生在這樣的時代,又有多少人的日子好過呢。”邱月明說,租界外的生活本就難以度日,而像這樣惡劣的地方在上海竟也是一隅難求。
“你說得輕松,你如今日子過得好,哪裡受過這樣的苦。”邱如芝醋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過過這樣的日子。”
邱如芝愣了一下。
“因為你沒有見過遍地的餓殍,沒有嘗過三餐難繼的滋味,沒有把手浸在寒冬臘月的冰水裡,也沒有獨自走過一條烏漆漆又看不見頭的髒胡同,所以你就總以為别人也和你一樣,可以過着養尊處優,五谷不分的日子嗎?”邱月明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有些冰涼的責問。
“對……對不起,姐。”
“不用說對不起,我不需要這樣的道歉,就像我也不會原諒你娘對我們所做的一切。”
她收回了目光結束話題,然後停在一處石庫門前敲響了門。
“來了,來了,誰啊?”聽到門聲的女人從狹小的廚房裡擠出身,然後在打開門的那一刻,雙方都愣住了。
“大嫂!”
“月明?如芝?”
屋内孩子的啼哭聲又響起了,邱雲青心煩的扔下筆杆子,抱起孩子朝外喊道:“晚妍,是誰啊!”
兩杯清茶冒着熱氣端了過來,林晚妍把本就狹小的屋子又拾掇了一下,勉強給邱月明和邱如芝騰了塊坐的地方,然後她自己則坐在床邊,腰間還系着未曾脫下的圍裙,她低着頭,有時也會朝邱月明笑笑,但笑容裡卻多了些窘迫。
想當初林晚妍在北平也是書香門第出生,就算嫁給邱家的長房邱雲青後,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奶奶,可世道弄人,昔日再是金貴的大家小姐如今也不得不洗手做羹湯。
“都别愣着,喝茶啊。”邱雲青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如今家裡也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們别嫌棄,待會兒,我就去街上剁二斤豬肉,讓晚妍包個餃子,今兒咱兄妹幾個好好聚聚。”
“不用,大哥,我們今天是有事而來的,等辦完了事情,我們就走。”邱月明阻止道。
“這怎麼成,咱們也是好不容易才遇見的,叫你們不吃飯就回去怎麼好……”邱雲青說到後面聲音低了,如今的他确實拿不出太多錢來招待弟弟妹妹。
一旁的林晚妍見狀,扯了扯他的衣服,他這才收起了傷感。
“大哥,當初分家的時候,也沒虧待你吧,怎麼就混到這個地步了?”邱如芝心直口快地問道。
當初他娘雖然過分,聯合二叔想分家産,但他們不比二姐母子是掃地出門的,邱家的長房自願分家,手頭怎麼會沒點積蓄,邱如芝不相信。
提到此處,邱雲青重重歎了口氣,然後把目光轉向林晚妍懷裡的小女孩,“是阿凝,自從來到上海以後,阿凝就一直身體不好,左左右右進了不少次醫院,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這般境地。”
“自古病來難積蓄,以前也不曾看過西醫,哪知道去一趟醫院要花那麼多錢。好在你大哥讀過書,在上海找了份報社的活兒,要不然這日子真不知道該怎麼捱下去。”林晚妍抱着孩子傷心道。
“算了不提那些了,說正事吧,你們這次來是要做什麼的?”
“是這樣的,大哥,你認識美國來的查理先生嗎?”
邱雲青僵了一下,警惕地低下聲:“美國《紐約時報》的記者,你也認識他?”
邱月明點了點頭,“查理想通過美國領事館把膠卷公開,但是領事先生現在并不在上海,這件事情目前有些麻煩。”
“他告訴過我,如果三天内他沒有過來拿東西就證明他出事了,難道他已經?”
“沒有,他現在在我那裡,但是受了點傷,在美國領事回來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
“你那裡安全嗎?”
“她是——”邱月明使了個眼色,邱如芝及時住嘴了。
“我在租界區内,日本人還不敢造次。”
“那就好,如今大哥也護不住你們了,你們都須要自己保重,對了,三姨娘可好?”
“我娘她,走散了,至今沒有下落。”邱月明垂下目光,有些難過。
邱雲青也不知道說什麼安慰她,這亂世裡大家日子都不好過,隻有拍拍她的肩。
後來臨走的時候,邱月明看了眼邱雲青身上的那件衣裳,依稀記得還是在北平時候做的,于是她從包裡掏出一疊錢塞進林晚妍的手中。
“這……怎麼好……”
“收着吧,大嫂,就當給我大哥和孩子置辦點東西。”
邱如芝見狀,也想從兜裡掏出點什麼,結果隻掏出兩塊大洋,他讪讪道:“這個,我的一點心意,收着吧大嫂。”
林晚妍低頭看着手裡的錢,眼裡暈起了淚光,而邱雲青望着離去的二人,奇怪呢喃道:“月明這些年是做了什麼營生,掙這麼多錢?”
邱如芝踢着石子,回家的一路心中很是難安,落魄的大哥,落難的二姐,如果當初不是他娘,邱家也許不會四分五裂,那麼大哥二姐興許都比現在要過的好。
正當他滿腹心事的走進家門時,趙筱娥的雞毛撣子突然一頓劈頭蓋臉地砸來。
“停!停!做什麼呀!娘!”邱如芝疼的哇哇叫。
“臭小子!不學好,你大晚上又跑哪兒去了,說!”
“娘!娘!就是他!從書房裡偷我的錢!指不定又丢給大世界的哪個老相好了!”邱如蘭也在一旁幫襯道。
“誰丢給老相好了,你别憑空污人清白!”
“哈!我污蔑你!書房裡我明明有五十多塊大洋,現在隻剩下三十塊,你說不是你拿的還能是誰!”
“我那是給了大哥大嫂。”邱如芝說,雖然并沒有全給。
“哪個大哥大嫂?”趙筱娥抓住重點問道。
“除了邱雲青,咱邱家還能有什麼大哥大嫂。”
“什麼,邱雲青也來上海了?”
“還有二姐。”邱如芝補充道。
“對,對,娘,我差點忘記和你說了,二姐她如今風光的很,這上海灘裡有誰不知道她是百樂門最有名的交際花喲!”邱如蘭忙告訴母親道。
“交際花?”
“是啊,娘你還不知道吧,上回我和金安船廠的二公子一起參加季廳長的生日宴,她當場就被人家拆穿了,說是給德國人包養的小老婆。這可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難怪後來,張家大少爺不要她了。”邱如蘭帶着幸災樂禍道。
“邱如蘭,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邱如芝不平道。
“你閉嘴!”趙筱娥斥責他,随後又低低道,“交際花?有意思。”
趙筱娥勾起得意的笑,欣慰道:“诶呀,當初在北平的時候,她杜蘭嬌不就總瞧不上我嘛,說我是勾欄瓦舍裡出來的戲子,呵,真是風水輪流轉,如今我倒要看看誰才是勾欄瓦舍裡出來的!”
說罷,趙筱娥看了眼女兒鼓勵道:“蘭兒,給娘争口氣,咱就得在這上海灘裡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聽到沒!”
“得了吧,金安船廠的那小子沒幾天不是把你給甩了,轉身就去泡行長的女兒,敢情就你會打算盤。”邱如芝嗤道。
“娘,你看他……”
“閉上你個烏鴉嘴!”趙筱娥警告道:“虧你還做哥哥的,哪有盼着自家妹子不好的,我告訴你,以後少和邱雲青邱月明他們倆打交道,咱和他們不是一幫人,聽到沒!”
邱如芝翻了個白眼,舌動嘴不動的含糊道:“知道了,要不是美國佬欠我錢沒給,我也懶得參和他們的事。”說罷就自顧回房蒙頭睡覺去了。
美國佬?邱如蘭在心裡嘀咕了一句。
*
上海日軍司令後勤部
“影佐君因為身體原因需要回國靜養一段時間,目前情報處的工作暫時由你接替,希望你不要令土肥大人以及軍部失望。上次成衣店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次發生,畢竟在華戰役我們還需得到國際上的認可,尤其碰到這種和西方人有聯系的中國人盡量避開,來日方長,不必急于這一時。”
“是,将軍閣下,我當謹記您的教誨。隻是有一件事情容我向您禀告,此次淞滬一役,我方情報人員從中國軍隊中偵查到了外籍軍人,如果我沒猜錯,很可能是德國人。”
“這件事情,軍部已有所聞,德國方面我們會進行交涉,不需要你多管。隻是上次交代你的那件事情,辦理得如何?須磨大使說了,他不希望屆時在國際上聽到一點風吹草動的聲音。”
“請放心,我已命憲兵隊着手搜查。”
“要盡快!甯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放過一個!”
“是!”
電話挂斷,松田理慧子打開桌案下方的抽屜,從裡頭取出一個牛皮紙袋的絕密文件,拆封後,裡頭竟是一張張血腥殘酷的照片。
這是日軍随行記者拍攝的南京大屠殺,準備寄往東京向日本民衆展示大和男兒在中國的勝利果實。
然而她看了幾張還是沒有再看下去,哪怕她是經曆過冷漠訓練的特工,此刻也無法擁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去直視這些照片,最終她将它鎖進了保險櫃中。
這時,敲門聲響起,松田理慧子道:“進來。”
進來的日本士官朝松田理慧子行了一禮後道:“報告少佐,憲兵隊方才接到一個中國女人的舉報,她說她可能知道那個美國人在哪兒。”
松田理慧子目光一亮:“是誰?”
“那個女人好像說叫,邱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