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飛速彈着琴,這樣的曲子持續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後,她突然停下手指,哐啷一聲拍打下去,鋼琴發出震人的鳴聲。
邱月明也坐不下去了,打開門出來道:“太太,您有什麼氣就沖我撒吧。”
大太太擡頭瞧着樓上的人影,勾起一抹冷笑:“邱小姐好大的架子,我還當今兒晚上是請你請不出來了呢。”
“太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你要我去做那樣的事情我是斷然做不出來的,有勞您的收留,我在您這住的這些日子反正是還不清了,您要打要罵都可以,我不會有半句怨言。”
“我可不敢,邱小姐是連陳秘書長都拒的人,好硬的骨氣,我怎麼敢打。”
邱月明知道這是大太太在諷她,她安靜地受着也不回嘴。
大太太繼續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陪陳秘書長去吃頓飯怎麼了,會場上那麼多人,他是能生吞活剝了你還是怎麼着,你有什麼不情願的?不說去一趟,就是跟他握個手,那大把的鈔票都比你在天津給人洗盤子強。”
“洗盤子掙的是幹淨的錢,至于那種錢我不要也罷。”
“哈!”大太太嗤笑,“幹淨?我的姑奶奶,這上海灘有幾個人掙的錢幹淨?我到底說你單純還是傻。今兒我就把話放在這裡,你要想在這上海立足,你就得按規矩來辦事,你若不按規矩來,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說罷,大太太回房“砰”一聲關上了門,隻剩下邱月明落寞了目光,落在空蕩又冷清的屋子内。
*
第二天一早,蘇曼曼就帶着一身濃烈的酒氣歸來。
彼時她見那姑娘正站在她的房門口定定的瞧着她,她帶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的問道:“你看什麼?”
“陳……陳秘書真的是請你吃飯嗎?”
“你說呢?”蘇曼曼不知是否該笑她的天真。
邱月明一皺眉:“他……對你做了什麼?”
蘇曼曼攤手,不以為然道:“男人嘛,還能做什麼。”
邱月明渾身一冷,果然,大太太騙了她,根本就不是去喝什麼咖啡,說什麼話的。
“你為什麼要去!”
“你又不願意去,自然我去喽。”
“可這……這……”
“這是什麼?你想說這事上不得台面,見不得人?”蘇曼曼滿不在乎笑,“這世上見不得人的事情多呢,何在乎這一件。”
“你怎麼能這樣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有嗎?我覺得我挺積極的呀,我每天遇見不一樣的人,每天都有人哄我開心,為我瘋狂,他們将大把的鈔票,奢侈品都拿來讨我歡心,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積極而高興的事情嗎?”
“你!”邱月明一時也不知在氣什麼,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像兩個不同的職業,你愛讀書你是學生,而我愛鈔票所以我是交際花,明白嗎?”
“交際花?”邱月明在人生裡第一次認識到這個詞,她不由将詫異提高了音量。
“要不然,你以為大太太買下百樂門的股份用來做什麼?那些達官顯貴,政務要員,哪個能逃得過名利場?”
蘇曼曼耐心提醒道:“早告訴過你,管好自己,别一不小心成了飛不出去的金絲雀,你瞧吧?”
金絲雀,交際花,名利場,這些陌生的詞彙第一次沖擊着她的心髒,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白。
她退後一步,撞到了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大太太,她驚恐地看向對方,似乎期望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答案。
然而大太太雙手環胸,眉峰淩厲一挑,冷漠地說道:“曼曼說的沒錯,要不然,你以為我這裡是誰都能待的嗎?”她用力掰過姑娘俏麗的下巴,繼續道:“說起來你該感謝我,要不是我收留了你,就你這張臉出去也是禍害,早晚得被人賣幾回了。”
話落的一瞬,所有希望破滅,她一個用力推開大太太,恐懼地跑了出去。
她跑了很久,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茫然遊蕩,這時,悉悉索索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她預感不妙,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可那聲音沒有停止,緊跟而來,終于在一處弄堂拐角口,一隻大麻袋籠着陰影撲下。
“唔……唔……放開我!”麻袋裡的姑娘掙紮不停,而兩個面色不善的漢子,一個壓住麻袋,一個則負責紮緊袋口。
“你輕點,萬一擦破相了,待會賣不出好價錢。”紮麻袋的男人趕緊提醒道。
“放心,我手頭有數的,這娘們兒我跟了一下午,就這姿色,賣給曹老大,少說這個數!”另一個男人伸出一根手指頭高興地說道。
“唉,你說他們在裡頭吃香喝辣,咱就是這跑腿的命,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那能怎麼着?要不?咱哥倆分了?”
話落,紮麻袋的人動作停了下來,驚訝道:“侬十三點啊(上海話有病)!姓曹的隻要雛,要讓他知道被騙,你我十根手指頭都不夠他砍的。”
在上海,除了有洋人的租界,還有劃地而分的各派别,大世界那塊就屬于青幫管轄,而曹老大便是那塊有名的妓販子,凡是送來的姑娘必經過他的鑒評,才能進入大世界裡頭,而此人沒什麼特殊嗜好,唯喜好雛姐,所以但凡送給他的姑娘,大都沒誰敢弄虛作假。
“說你癟三,還真就是!”他的同伴一副瞧不上的語氣道:“待會兒等咱辦完事,直接往十六鋪碼頭一丢,就說是鹹水妹,那裡多的是洋人,誰在乎這檔子事兒,運氣好還能宰他個幾大洋。”
夥伴話落,那漢子也立馬開了竅,嘿嘿兩聲道:“要說滑頭精,還得是你小子。”
于是,二人商量起了辦事的地方後,扛起麻袋就調轉了個方向。
而此時一輛汽車正跟着減速而來,緩緩打開了窗戶。
“二位,這是哪兒去呀?”阿四從車窗内瞥過眼問。
倆漢子見對方是開車的人,心裡知道必然是個大主,可到嘴的肥肉也不甘心松開,于是硬着頭皮道:“關你屁事!滾……滾開……”
“我滾開?”阿四笑笑,下一秒變臉罵道:“放你娘的屁!也不看看這是誰的車!上海灘裡敢讓我們滾的人還沒出生呢!”
随即一轉頭,向着街道對面的租界區巡邏警察喊道:“陳警長!”
倆漢子見他喊起了警察,想也沒多想,就吓得趕緊丢下麻袋跑人了。
等到麻袋被解開,張允琛就見到了那個早已哭紅眼眶的姑娘,她靠在身後剝落的牆壁上,抱住的雙臂在不時顫抖,莫大的恐懼與不安籠罩了整個人。
“邱小姐?安全了。”
邱月明擡起頭,在那一刻,男人的容貌深深墜入了眼底,落日的餘晖灑在俊朗的五官上,金絲眼鏡閃着一種亮目的色澤,連他的微笑都像鍍上了一層光暈,給人暖暖的味道。
于是一瞬間,所有的委屈與傷心都仿佛有了傾瀉的缺口,柔軟的姑娘一個撲身,将淚水埋進了他的胸口。
張允琛倒不介意,他帶着三分玩笑七分安慰地拍了拍她說道:“好了,别哭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讓一個女孩子流落在外就是一件極不禮貌的事情,所以,邱小姐,你願意成全一次我的英雄救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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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算錯了吧,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另一邊的車内蘇曼曼才揶揄道。
大太太不以為然冷笑一聲:“未見得,男人是個什麼樣的貨色,我可見得比你多了。走着瞧吧,還沒到最後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