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長樂宮,韓國夫人所居之處。
信件從蘇城快馬加鞭傳回長安,不到兩日的功夫,便已經呈到了韓國夫人面前,擺放在用玉石雕篆的案幾上。
溫泉水沐浴後,韓國夫人身着一襲石榴色抹胸襦裙,往美人榻後微靠,懶懶地撐頭看着女兒賀蘭梨花的信。
信中詳細講述了謝輕舟是如何不願與她成婚、并與那名喚作孟韻娘的女子卿卿我我,更是幾次三番羞辱與她,讓她顔面盡失。提到謝輕舟的所作所為,簡直是不把賀蘭氏和韓國夫人的名号放在眼裡。
一旁的心腹侍女小跑着端來一盞香膏,跪在韓國夫人身旁,挖出一些替她一點點仔細擦着身體。
韓國夫人使勁渾身解數,才終于重獲聖寵。今晚聖人要來,長樂宮上下皆比以往更小心準備。
“夫人。”侍女重新取了香膏,挪步到韓國夫人眼皮底下。
信紙正好蓋住侍女那張并不起眼的臉。
聽着侍女細若蚊蠅的聲音,韓國夫人眼皮都懶得擡,伸出一隻細膩白皙,修長染着胭脂色蔻丹的手,懶懶道:“擦吧。”
侍女替她小心按摩着手背,韓國夫人舒服地半眯着眼,很快,殿外宮人忽然高聲傳道:“陛下到——”
一聽聖人駕臨,韓國夫人急忙起身,揮手讓侍女下去。
正想下榻時,信紙在手中捏得沙沙一響,她眼珠一轉,忽然想到這正是一個上眼藥的絕佳時機。
于是,韓國夫人在明啟帝進來前,故意作出一副西子捧心的美人病态,握着信的手不住撫着微蹙的眉心。
霜雪般的地毯從殿門鋪到卧榻,美婦橫卧眼前,吟哦婉轉,委實嬌弱可憐。
明啟帝原本帶笑的臉色,在看到眼前這一幕時,忽然有片刻的凝滞。
他疾步來到榻前,一把将韓國夫人的手包入掌中,表情極為疼惜寵愛。
“愛妃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人膽大包天沖撞了你?說出來,朕第一個不饒!”
感受着明啟帝久違的關心,韓國夫人覺得他還是愛自己的,一連小半月被冷落的哀怨讓心裡假裝的委屈一下變得真實,連眼角的淚珠都自然而然地落下。
“沒有人,陛下、沒有人。”
韓國夫人姿态柔弱地落淚,兀自撐坐起,披散着一頭長發,輕輕倚靠在明啟帝的肩頭。
韓國夫人不說,就是要明啟帝自己看。
果然,他目光向後一掃,案幾上正好擺放着一封署名“賀蘭梨花”的信。
明啟帝朗朗一笑,柔聲哄道:“可是梨花來信氣着你了?等她回來,朕立馬給她選個夫婿,有了驸馬,她也該收收性子了。”
“要真像陛下說得這麼容易,臣妾也就放心了。”韓國夫人直接将手裡那團揉的皺巴的紙扔到地上。
“梨花不是去謝輕舟那兒了嗎?怎麼,她又跟人家鬧脾氣了?”明啟帝說着,語氣一下冷淡下來,“青春年少,玩鬧不要緊。若是因貪玩耽誤正事,朕可要拿他二人問罪。”
韓國夫人心中一驚,擱在被子上的手立即變得僵硬。
果然,一提到謝家三郎,聖人的态度便變得微妙起來。
思及此,韓國夫人小心道:“梨花此去正是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兩年,臣妾想着兩個孩子都穩重了一些,正是應該合婚的年齡,便同意她去蘇城見見世面。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明啟帝追問道。
他是屬意謝輕舟為郡馬人選,可長安的貴女多得如過江之鲫,能從春明門排到延慶門外,也不一定非要把兩個孩子湊成一對兒。
韓國夫人歎了一聲,看似漫不經心地道:“梨花這孩子,說什麼謝輕舟要成婚了,還要娶一個和離過的婦人。她本就嚷嚷着、發誓非謝輕舟不嫁,信上更是吵得臣妾頭疼,這才……臣妾本想勸她——”
“你說謝臨帆要娶誰?”明啟帝眉心微蹙,沉聲問道。
“是蘇城認識的一個女子,名喚韻娘。”韓國夫人故意不提孟韻和離的身份一事。
謝家長子娶的是皇後獨女——螽甯公主。謝輕舟深得聖眷,就算沒有公主可娶,也斷不能放着滿京的貴女不要,跑去窮鄉僻壤娶一個平頭女子。
更何況,關于他的婚事,聖人早有屬意的人選。
一向聽話的人開始變得不聽話,那他的忠心能信任多久;更甚者,他日後找到的線索,還會如原來一樣鐵證如山,取信于人嗎?
可謝輕舟到底在明啟帝眼皮子底下長大。
韓國夫人料定,隻憑一件事根本撼動不了他在明啟帝心中的位置。
沒關系,要的就是鈍刀子割肉,慢慢來。
果然,明啟帝聽後,隻輕描淡寫道:“這謝輕舟,行事真是越發無章法了。”
韓國夫人順勢輕捏着明啟帝的肩頭,趴到他背上,嬌聲細語道:“陛下别生氣,您好久都沒來長樂宮看臣妾了,可不許皺着眉。”
“還是你這裡舒心些。”明啟帝閉上眼,想到皇後那張積年冷靜的臉,冷不丁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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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署,庖屋。
夕陽斜下,枝上鳥雀不時叽喳。樹枝不堪重負,猛得抖落了一團雪,豔紅梅蕊不期然展露在人前。
煙囪中一浪一浪冒出炊煙,老仆在竈中添着火,将鍋中水燒得滾燙,從籠屜中發出的香氣也逐漸濃郁。
楚容悄悄從屋外進來,一來便上手摸了摸籠屜,結果被燙得一哆嗦,“哎喲。”
孟韻正準備着盛放點心的瓷盞,聞聲一驚,一回頭看見捂住手指直吹氣的楚容,哭笑不得。
她忙把楚容拉過來,一下将手指整根浸在涼水中,“容娘子,蒸籠那麼燙,不可以用手去摸。否則,你這白白嫩嫩的皮膚,就得燙出水泡了。”
楚容不好意思地笑笑,“韻娘,我在外面就聞到了香味。一時忍不住,這才……”
孟韻松開她的手,看着已經蒸氣大冒的籠屜,問道:“兩位大人商量好了嗎?若不急的話,用些點心墊墊肚子?”
午後有長安的公函傳到衙署,謝輕舟和林澈一拿到便去了書房,在裡面待了整整半日,夕陽西下都還不見出來。
孟韻雖不解這些朝政上的事,但看見謝輕舟公務繁雜,事事躬親,心裡不由得更關心他。
楚容摸着冰涼手指,想着自己私下偷偷辦的事,對上孟韻的目光時有些心虛,道:“啊……他們、就是讓我來拿點心的。韻娘你盛一些,咱們一起去。”
孟韻笑眯眯應了一聲“好”,轉身幾下将籠屜裡的點心拿出,又從盛了三碗剛炖好的羹湯,一齊裝進了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