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鎮的雨下得這樣大,從屋裡屋外,雨聲隔絕了兩處的一切動靜。
孟韻收了傘,一路捏着過來,雨水淅淅瀝瀝跟着流了一路。
一路上她未見到任何人,直到内堂,方出現人聲。
“阿娘,你慢點吃。雖說你心裡高興,但也别吃太多,這雞肉柴得很,吃多了不好克化。”
是焦文俊的聲音。
孟韻停在門扉後面,雙腳往裡挪了挪,屋裡的人若不站到門口,發現不了她在此處。
屋裡的人接着又說話了。
焦母嘴裡嚼着雞肉,含糊不清:“文俊,玉珍的肚子可真是争氣,才與你有了一次便懷上了我的孫兒!你成婚三載,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若是個孫子,我一定要給李神仙多捐些香油錢,讓他保佑你多子多福!”
“對了,還要在焦家村裡大擺筵席,讓你那些叔娘嬸娘們都知道,不是隻有她們才生得出孫子。”
“這個玉珍也是,好好的雞湯都不喝,說什麼惡心難受,我那會兒懷你的時候,想吃還沒得吃呢!”
焦文俊笑了一聲,一臉得意之色,勸道:“阿娘,玉珍有了身孕,你多擔待她一些。等她生了孩子,你身邊不是又多了一個伺候的人?”
提起這個,焦母就來氣,道:“誰伺候我啊?孟韻娘嗎?她自己都三天兩頭病歪歪的,肚子不争氣,連個孩子也生不出來,要不盡早把她休了,還能把那些錢留給我孫子!”
孟韻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青幺不知何時跟了上來,聽到此話,眼中冒出了鬥大兩團火。
若非孟韻攔着,隻怕青幺已經跳出去叉腰怒罵。
孟韻朝青幺搖頭,無聲道:“冷靜”。
雖然她回來就是為了和離,早晚都要撕破臉皮,但眼下還不是時機。
“且再等等。”孟韻指了指屋内。
焦文俊娶孟韻時便看上了人家的嫁妝,如今被焦母說出來,心思一朝暴露在白日下,自己也覺得猥瑣惡心。
飲了半壺酒,焦文俊顴骨通紅,假惺惺道:“哪怕韻娘不能生,我與她總有三年的夫妻情分在,便是一輩子就這樣,我也願意的。”
一想到孟韻娘今後就要看他臉色生活,慢慢地等到幾十年後,嬌滴滴的大小姐慢慢被深宅大院磋磨成風燭殘年的老妪,他的心裡忽然感到無比暢快!
自卑仿佛一瞬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睥睨少時落魄的雲淡風輕。
“韻娘的錢,我的兒子,真好、真好呀!”焦文俊醉得笑了。
焦母恨鐵不成鋼,罵了幾聲“傻子”。
……
後面的話孟韻沒有再聽下去,再回神時她已在房中坐下,掌心傳來絲絲痛楚。
原來是她捏着傘的時候用力過猛,将手心生生蹭破了皮。
青幺輕輕掰開她的手掌,拿來藥粉吹了上去,最後裹好一層薄布,再把筷子遞到她手中。
婢女送上了飯菜,孟韻掃了一眼,夾了一筷子入口,嘴裡終于有了滋味。
飯菜的幽幽香氣飄如胸腔,像在這昏暗的雨天裡抛出了一把鈎子,引得人胃口大動。
她忽然想起了三年來許多個這樣的雨天,自己乖巧地站在廊下聽訓,焦文俊隻來匆匆看過一眼,便急着進去用膳。
膳食出自她手,可最後享用的人卻不是她;偌大的宅院出自她手,最後卻要被人算計留給玉珍的孩子。
從前的孟韻傻,人家誇她一句手藝好,她便傻得忘了自己還餓着肚子。
換成現在的孟韻,絕不肯做。
“你不會再有機會了。”
焦母、焦文俊,你們聽到了嗎?
不會再有機會了……
孟韻仰頭看着檐角與外面的天,一黑一白,一靜一動,連綿不絕的萬千雨線落下,洗濯世間一切塵埃。
*
晚間,孟韻沐浴過後,散着的發尾帶着濕氣,輕柔地垂在頸邊。
青幺點上了燈,搭了一塊薄毯在孟韻膝上,暖和舒适,孟韻甚至想裹緊了毯子,就這樣趴在小榻上睡至天明。
青幺收拾了箱籠,從裡面找出了孟韻纏胸的布巾,之前帶出去的兩塊忘在了孟家、孟韻的閨房之内。
想着娘子時常穿這些,青幺便拿出來,順手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孟韻正拿了一本書在看,視線落到青幺找出的幾塊長巾上,凝眸若有所思。
青幺抱着衣裳和布巾過來,問道:“娘子在想什麼?”
說着青幺遞上去一塊,孟韻接過來看了看,忽然道:“把這幾塊布巾燒了吧。”
“燒了?娘子不穿了?“
青幺的聲音帶了點驚喜,看向孟韻的眼睛裡有一絲不敢相信。
她家娘子身子養得好,有時衣裳穿得緊,玲珑.有緻,便是連她也移不開眼睛。
原本是好事,可落在焦母眼裡,就成了浮浪不莊重,明裡暗裡數落了幾回娘子。
别無他法,隻好尋來布巾纏到胸上,勒得緊緊,避免惹了焦母的眼。
這東西纏在身上本就難受,如今孟韻發話要燒,青幺第一個贊成此事!
見到青幺驚喜的樣子,孟韻啞然失笑,難得露出一個狡黠機靈的表情。
“對,給我燒了。”
燒得幹幹淨淨,最好挫骨揚灰。
青幺得令立即去辦,支了盆子生了火,一股腦将布巾抛了進去,火舌瞬間屯滅了一大團絲帛。
火光倒映在孟韻眼裡,看着從前的桎梏慢慢消失,孟韻長長呼出一口氣,抱書捂住了心口。
這便是不受拘束的感覺,孟韻閉了眼細細回味。
焦文俊終于知道她回來的消息,急匆匆地沖進屋裡,肩膀、鞋面帶入了水汽,打濕了孟韻屋裡的一塊兒幹燥地兒。
孟韻蹙眉,眼睛轉到别處,連眼角風都不想掃一下眼前這個男人。
焦文俊讓青幺給他拿塊幹淨的帕子過來擦身,一連三聲,青幺根本不應。
他又轉頭去看孟韻,孟韻垂下了眼皮,嘴角微微勾起。
青幺沒好氣地撇嘴,站在孟韻身旁,也不理焦文俊,像個木頭人一樣支使不動。
焦文俊冷哼一聲,自顧自在凳子上坐下,拍了拍身上的衣裳,道:“喲,咱們小青幺怎麼了,一回來便對我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莫非文俊有何處惹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