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為孟韻身體無恙高興,一面為終于不用面對何大夫和那位冷漠又心善的謝大人而緊張。
下了一級台階,青幺攬着孟韻的肩頭,忽然問道:“娘子,臨帆是誰?咱們認識嗎?不會是謝大人吧,臨帆這名字倒很特别。”
青幺唧唧喳喳地打探着,孟韻聞言一噎。
耳畔雨珠捶打傘面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縱然兩人的身子嬌小,頭頂的傘面依然遮不完孟韻和青幺,雨水順着油紙傘的縫隙,悄悄滑入了白色鬥篷。
一滴冰涼的雨,恰好落在鎖骨上方。
孟韻瑟縮了一下,猶豫又像自言自語,道:“認識的。或許是……謝大人的别号、我也不清楚。”
不管臨帆是号還是字,都是謝輕舟無疑。
否則,何大夫不可能破例為她看診,還連診金都不收。
孟韻清楚,但她心裡生出了一絲抗拒和固執,好像不知道“臨帆”,就能與謝輕舟拉開一些距離。
看不見的情愫就像這黑暗中的雨一樣,一旦滋生,晚上雖然隻聽得見下雨,一旦到了白日,無處不濕。
她管不了别人,但能管得住自己。
孟韻想得很清楚,她的的确确得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盡管她才說過要與焦文俊好好招待謝輕舟,但孟韻心裡依舊在默默祈禱。
下次最好别碰上了,謝大人。
檐下燈籠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冷飕飕的寒意中漂浮着一籠又一攏的暖意。
二人走出何氏醫館一段距離,謝樓追了上來。
謝樓跑得氣喘呼呼,手裡捧着一個漆黑的盒子,撐傘擋在了二人面前。
不等孟韻問話,謝樓搶先一步道:“孟娘子,這是何大夫托我轉交你的丸藥。他方才忘了給你,說是對身子有益,服之可調理肌體,于秋寒之日養身最有奇效。”
方才何大夫連診金都不收,如今還讓謝樓追出來給她送藥,孟韻實在不好意思收下,連連推辭。
“樓郎君快拿回去吧,我實在不便收下這東西。”
孟韻說完就拉着青幺,側身欲從謝樓身旁出去,謝樓早有預料,把盒子往青幺手裡一塞,人便往回跑了幾大步遠。
“孟娘子收下吧,我也是受人之托。往後喚我阿樓即可,我可當不得孟娘子一聲“郎君”!”
接着就是鞋面濺起雨水的“哒哒哒”聲,謝樓一溜煙跑回了何氏醫館。
青幺摟着突然就到手上的盒子,看着謝樓利落逃跑的身影,不厚道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孟韻赫然,不敢看青幺的臉色,悶着頭一路回了客棧。
如今時日尚早,她還不知道,有的人從第一眼見到,就已經拉不開距離。
*
何大夫雖然是救死扶傷的大夫,為不少窮人義診,治好了許多百姓,但白送如此金貴的補藥一事,他還真沒做過。
謝樓冒雨回來,抖落了肩膀和頭上的雨水,朝謝輕舟回禀道:“郎君,差事已經辦好了。”
“做的不錯。”謝輕舟淡淡地誇了一句,接着道:“下去歇着吧,明日準你一天假。”
“多謝郎君!”謝樓朗聲道,旋即躬身告退。
何大夫看着面前氣定神閑,喝了一晚上藥茶的人,信步上前坐下,拎了拎桌上的茶壺。
沉甸甸的,壺水晃蕩之聲悶悶,根本沒倒幾杯。
喉間發出一聲輕笑,何大夫忽然面朝着謝輕舟,雙指敲了敲桌子。
看書的男子蓦然擡頭,不見絲毫被打擾的不耐,眉眼俊朗深邃,燈火葳蕤,雙眸燦如星辰。
世間難得才貌雙全,偏偏謝二郎全占。
“何叔。”
謝輕舟放下手裡的醫書,神情頗為無奈,也有一絲被看穿的坦然。
他的确是動了私心,但僅僅是想幫她而已。
孟韻娘乃有夫之婦,他不至于連這點都分不清。
更何況,他可是連梨花郡主都得不到的男子,放眼長安,無人不曉謝家二郎的名聲。
豔色纨绔,金榜探花。
這樣的男子,哪怕一時表現地沉靜如水,也絕不可能為涓涓小溪而失了心智。
何大夫是過來人,知道謝輕舟想解釋什麼,大掌一擡,示意他不必多言。
“何叔也年輕過,早些年跟着你父母走南闖北,多少也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凡事無絕對,若你與孟娘子真是有緣,不必強求。”
何大夫目光灼灼地盯着謝輕舟,言語之間規勸之意甚濃。
謝輕舟彎了彎嘴角,乖巧地點了頭。
不可用權.勢迫人低頭,這道理,他懂。
其實,這道理又何必懂呢?
落花無意,流水也無意。
謝輕舟來到何氏醫館,聞着滿屋的藥草幹澀腥氣,仿佛回到了兒時。
周身覺得憊懶舒适,連解釋也不想多說,索性就讓何叔誤會一回,權當給他的生活添添樂子。
這般想着,謝輕舟身心都放松不少,就着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
杯中的茶水被風吹冷,入喉生澀回甘,苦得讓人皺眉。謝輕舟一張俊臉皺成一團。
何大夫見他懂事,自個兒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時辰不早,何大夫起身回房,臨走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囑道:“夜深了,切莫看書傷了眼睛。”
看了看階下如注的雨水,何大夫覺得,明日也許仍是一個陰雨天。
腦中忽然閃過一出西湖邊上的故事,也是與這陰雨天有關,想着想着,何大夫就念出了聲——
“①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呐……”
一路念一路合着旋律,聲音悠悠閑閑、潇潇灑灑,漸漸飄遠。
茶蓋兒“叮咚”落下,磕碰了杯沿。
謝輕舟斂眉,嘴角微微勾起。
從長安來到留仙鎮,又來了這栖鳳鎮,可比“千裡”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