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的人随口問安,本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
但奇就奇怪在,方才謝輕舟背對着她笑了一聲。
幾乎是他回話的同時,孟韻就擡起了眼,一路跟着謝輕舟的背影,又在他站定的瞬間收回。
謝樓此時正好幫孫媽正骨完,孟韻立即上前扶着人,以掩飾心中忽起的一陣尴尬。
謝樓去拿藥了,青幺幫着他搗藥、倒酒,夥計在櫃後整理藥包,時不時看兩眼孫媽的方向。
至于謝輕舟,他十分認真仔細地看着手裡的醫書,偶爾拿起面前簸箕裡的藥材,聞聞看看,神情專注。
孟韻的餘光不可控制地被吸引過去——
就一眼,腦中頓時便警鈴大作。
從她的角度看去,謝輕舟的嘴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雖極淡,但很有方才那聲輕笑的餘威。
瞬間,孟韻心裡有一根棒在敲鼓。
空出來的一隻手悄悄揪住了腕邊的袖子。
直覺告訴她,那聲輕笑果然不尋常。
莫非,她有何失禮之處?
想着,孟韻趕緊低頭,動作極其細微地察看自身的儀态、衣着。
可任她怎麼挑剔,也始終找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而且,門口正好路過了一個同樣白色鬥篷的女子。
她的打扮較那女子而言,很是相似,縱觀阖身上下,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孟韻有些懊惱,若非她此刻手把着孫媽的肩,定要擡掌拍拍腦袋,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
或許是人家的無心之舉,她倒當真了。
見謝樓手上拿着藥過來,孟韻回籠了心神,聞着藥酒混合的刺鼻氣味,眉頭幾不可察的微皺。
謝輕舟的餘光剛好掃過來,濃密似鴉羽的眼睫輕眨,眸中有光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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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上紗布結,孫媽的腳算是處理好了,謝樓松了一口氣,起身對孟韻道:“孟娘子,這位大娘的腳上處理好了。何大夫的藥很好,大娘的傷勢也不重,少挪動一些,約莫七八天就可行走如初。”
孟韻欠身,道:“多謝郎君。”
孫媽亦跟着道謝。
謝樓颔首,拱手道:“舉手之勞而已,孟娘子和大娘不必客氣。”
語畢,謝樓便轉去了内堂淨手,路過他家大人身旁時,見謝輕舟看得認真,便跟着瞅了一眼。
謝樓走得飛快,匆匆一閃而過。
但他可是看得清楚,他家大人手裡拿着的草藥和攤開的書頁上的完全是兩種東西。
便是再不懂醫,枸杞和茯苓應該分得清吧。
既然不是為了看書識草藥,那他家大人賴在大堂,磨磨蹭蹭、裝模作樣的想做什麼?
謝樓伶俐的心思轉得飛快,搓着搓着手,忽然瞪了大了雙眼。
不會是……為了孟娘子吧。
謝樓為自己大膽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搖了搖腦袋,晃得比波浪鼓還快。
他家大人怎會對隻有一面之緣的孟娘子心動呢?
且不說孟娘子已經嫁作他人婦,就憑他家大人在長安見過那麼多的小娘子,已經是百煉成鋼,心無旁骛,郎心似鐵,不知拒絕過多少人,肯定不會輕易“下凡”。
對,肯定不會。
謝樓無比堅定地想着。
安心淨完手,謝樓拿起旁邊的帕子擦了擦,正要重返内堂,忽然被叫住。
何家的仆人向他指了指①庖屋,道:“樓郎君,你看現在要擺膳了嗎?是隔着屏風擺在堂屋,還是單獨放在兩處?”
謝樓不解,問道:“何大夫不是出診了嗎?家中隻有四個人,郎君單獨用膳就不說了,咱們幾個何必擺兩桌呢?”
仆人回道:“這個奴也不知,是謝郎君才來吩咐的。一時準備的膳食不足,奴便做主多添了幾個菜,這才耽擱到現在。”
謝樓重複了一遍:“才來吩咐的?”
仆人很肯定地點頭。
謝樓一開始不解,愣了幾息,直到——
“孟娘子不必與我客氣,你身旁的那位大娘腳崴了,藥剛上好,現在出去淋了雨,恐怕得不償失……一頓飯而已,孟娘子在怕什麼……好,請孟娘子随我來吧……”
隔着一道簾子,謝輕舟的聲音斷斷續續緩緩飄來,幾道腳步聲愈走愈近。
謝樓揉着皺成一團的眉心,看着身旁等候示下的仆人,發話道:“擺兩處吧,記得隔着屏風,還要隔開一些。”
仆人轉身離開,謝樓看着檐下不斷的水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但願他家大人呐,是一顆菩薩心腸,是出于好心……
*
何氏醫館,内堂。
屋外的雨不住得下着,雨珠砸到青石闆上,泠泠作響;路旁的藥草被雨吹得更彎了一些,近泥土的地方卻更顯堅韌。
隔着一扇竹篾編織的寬大屏風,内堂設置的兩桌仿佛楚河漢界似的,中間隔了很長一段距離。
青幺、孫媽和謝樓等人一桌,謝輕舟和孟韻一起用膳。
原本孟韻想和孫媽等人一起吃的,但仆人擺膳時特意來囑咐青幺,示意謝郎君那兒還有一個位置。
恰好謝輕舟淨手回來,正好看到仆人指路這一幕,這下,孟韻是于情于理都要坐過去。
否則,便是她不懂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