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妙愉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思索了許久,雖說她的确在現在的江夏有許多舊相識,但此刻他們都應該在刺史府的筵席之上。
除此之外,還能是誰?
訪客被請至前廳,許妙愉梳妝打扮一番,描眉染黛,遮去旅途的疲倦,盛裝來到前廳,見到了一個輕盈瘦削的身影。
那人轉過身來,笑容如泠泠冷月,眼角貼着花钿,卻遮不住細細的皺紋。
果然是個舊相識,許妙愉抿唇輕笑,迎上前去。
昔日長安近郊梅園長袖善舞的梅夫人,如今越朝大司馬盧嘯雲的愛妾。
早在七年間梅夫人選擇與盧嘯雲合作之時,許妙愉就猜到了這麼一天。
梅夫人要報亡夫之仇,僅憑自己的力量如何能夠撼動高高在上的天子,唯有将這天下攪成一團渾水,讓那廟堂之上的人也不得不狼狽下場,才有機會。
那個時候,盧嘯雲對她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許小姐,一别經年,沒想到再見竟是這般光景。”梅夫人溫柔笑道,眉眼間的愁緒一如往昔,甚至多添了幾分歲月的塵埃。
說是舊相識,實則她們從前也沒說過幾句話,談不上故人重逢的喜悅,但看見她,還是讓許妙愉的思緒短暫地回到了曾經的長安。
那個曾經她還勉強稱得上無憂無慮的時候。
“夫人别來無恙。”許妙愉颔首應道,自主座上坐下。
兩人一時無話,似乎是被這江夏城的緊張局勢影響。
半晌之後,還是許妙愉主動詢問道:“夫人前來所為何事?”
梅夫人微微一笑,“妾身聽聞将軍到來,身邊還跟着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便猜測是您,特意前來拜訪,其實是有一件禮物奉上。”
“禮物?”許妙愉擡眸驚訝道。
話音剛落,隻見随梅夫人所來的婢女之中,走出一個略顯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行至前廳中央,擡起瘦削精明的臉,那雙曾經充滿怨恨的熟悉眼睛出現在她面前。
竟然是顔姑。
昔日兩人皆在齊雲峰上被神秘刺客捉住,用來威脅景珩,自己從齊雲峰上跳下之後,便也徹底失去了顔姑的蹤迹,隻當她已被人殺害,沒曾想竟會在江夏再次見到她。
許妙愉吃了一驚,連忙轉頭看向南星,南星會意,上前半步,手持寶劍擋在她身前。
梅夫人起身上前,素手在顔姑肩上輕拍,她就如犯了錯的孩子一般低下頭去,“許小姐不必驚慌,她已經沒有記憶了。”
“她這是怎麼了?”許妙愉問道。
梅夫人輕笑道:“她親眼看着您跳下懸崖,以為您必死無疑,不知怎的就瘋了,嘴裡說着些胡話,一會兒以為現在是二十多年前,一會兒以為是七年前,一會又以為是四年前。妾身請人為她診治,遲遲不見效果,無奈下了點猛藥,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你!”許妙愉倏地起身,隻覺寒意蔓延自四肢,再看一眼顔姑,癡癡傻傻的模樣,什麼猛藥,根本不是用來治病,就是害人的毒藥。
雖然顔姑曾想殺了自己,但她畢竟曾服侍自己母親數年,要問罪也該自己親自來,哪裡輪的上一個不相幹的人動手。
許妙愉面色微冷,蓮步輕移,自上首緩緩而下,“聽夫人話裡的意思,夫人對我的行蹤倒是了如指掌,像是親臨了齊雲峰一般。”
梅夫人不禁面露詫異,原以為她還要多問有關顔姑之事,沒想到她竟然将話鋒一轉。
良久,梅夫人歎息一聲,原來,不僅是她漸漸衰老,當年那個聰慧單純的的少女,也已經在歲月中蛻變。
梅夫人幽幽說道:“妾身今天既然前來,本就不欲隐瞞,齊雲峰的峰上刺客,正是大司馬派出,妾身受其信任,受命處置顔姑,亦知道些許内情。”
許妙愉看着她,眼神明亮而銳利,“連此等機密都要告知,夫人此番前來,莫非是要棄暗投明?”
梅夫人又道:“許小姐若要如此認為,倒也不錯,妾身平生所願,無非是為亡夫報仇而已,從這一點上來說,您與妾身本就該是一條船上的。”
許妙愉道:“今日之宴,天下皆知是一場鴻門宴。若盧嘯雲勝了,你自有機會複仇,何必在塵埃尚未落定之前到我這兒來。”
梅夫人搖了搖頭,輕輕蹙起眉,“大司馬若勝,渝州和荊州的軍隊卻不會服他,沒有景将軍,還有沈懷英和許望清,屆時南邊反而陷入内亂之中,長安得以喘息,我的仇便報不了了。”
許妙愉揚眉道:“這麼說來,你身為盧嘯雲的妾室,反倒希望景珩是最後的赢家了。”
“的确如此。”梅夫人爽快地承認了,“許小姐今日進城來也看見了,不光是我,天下還有這麼多人,都期盼着有人能結束這個亂世。其實早在數日之前,我已經輾轉托人為景将軍送去消息,告訴了他陛下和大司馬在今日的種種布置,原以為能勸阻景将軍前來,沒想到他還是來了。”
聽着她的直言不諱,許妙愉一時竟陷入了恍惚之中,她曾經見過戰争之後瘡痍凋敝的街市,也見過衆多流離失所的人們。
她能感受到他們的苦痛,更願意慷慨解囊相助,但似乎從未想過,他們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什麼。
眼前忽然出現了碼頭上那一雙雙眼睛,在好奇之外,忽然又湧現了别的情緒,那是……期盼。
許妙愉閉了閉眼睛,姣好面容上的笑意或是自得在這一刻都消失殆盡,她看着梅夫人,眼神純粹而堅定,“我相信他的判斷,更相信你的願望還有許多人的願望,很快就會實現。”
梅夫人也看着她,有些疑慮,有些猶豫,直到此刻,終于露出一個真摯的笑,沒有算計,也沒有隐瞞,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微風吹拂着樹葉沙沙作響,兩人一起沉寂了下來。
過了半晌,梅夫人又說回了顔姑身上,這一次,言簡意赅了許多。
“許小姐,或許你不信,但我并沒有打算将她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她瘋起來時說的話太過驚駭,不能讓人聽見,才多用了些令人鎮定的藥。”
顔姑能說什麼,讓梅夫人也覺得驚駭,許妙愉仔細一想,梅夫人知道她與景珩七年前的糾葛,肯定不會是這件,那就隻能是——盼兒。
許妙愉看向顔姑,她現在究竟算瘋子還是傻子呢?但似乎如今的樣子,卻是她難得的平靜,如果有的選,她是會選清醒的痛苦還是無知的快樂?
“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