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妙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雪一般的臉頰上染上些許绯色。
李立不知何謂,瞥見景珩臉色有些黑,才驚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大對勁,怎麼跟民間故事裡調戲婦人的纨绔子弟說得差不多。
他頓時窘迫地紅了臉。
許妙愉笑聲又起,景珩輕捏她的臉頰,“有什麼好笑的。”
她不得不止住了笑容,似嗔似怒地瞪着他,看上去就像要轉頭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一樣,景珩适時将手收了回去,冷着聲音解釋道:“在下曾因公事到過巴陵,拜見過嶽州刺史,或許無意中與李兄見過面。”
李立本就窘迫,此時有人給了台階下,當然不會猶豫,連忙道:“正是,正是,是我多慮了。”
至于許妙愉和景珩有些過于親密的舉動,他雖有疑惑,也不好再多問。
許妙愉被顔姑擄走之時是早上,這麼一番折騰之後,晌午已過,期間連水都沒喝上一口,她早就餓得不行,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就近找個村子看能不能尋些吃食,再沿着水流一路向北,趕到荊州軍的營壘。
鄂州水網發達,沃野千裡,自古以來都較為繁盛,治所江夏周邊繁華村落也該有許多,然而他們一連路過兩個村子,皆破敗不堪,村中僅有幾個路都快走不動的老人在。
一問才知,近年來鄂州水匪橫行,時常燒殺淫掠,騷擾周邊村落,官府不管,村中人為了避禍,走了許多。
還有些剩下的,大都是些不想離開故土漂泊,且離開了一沒親戚投奔,二沒養家糊口本事的,隻能姑且留在村裡種些地勉強度日。
結果前刺史一死,到處都在抓壯丁,後來又說江州也打起來了,很快就要打到這邊,剩下的也跑了個差不多,就剩些腿腳不利索實在跑不動的老人。
聽說這些事情時,三人正坐在一間農舍裡,瘸了腿的老伯十分熱情,又是倒水又是饅頭,還非要他們進屋休息。
不好拒絕,三人坐了進去,農舍之中到處都是灰塵,頭頂的瓦缺了幾塊,太陽照進來,有些曬,破敗的環境讓他們的心并不好受。
聽了老伯顫顫巍巍的抱怨,李立的臉黑得跟鍋炭似的,“豈有此理,這些水匪官府就不管管嗎,怎能任由他們橫行霸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氣憤難當,要不是農舍中木桌看上去碰一下就要散架,隻怕要拍桌而起。
老伯急得連忙将門關上,喉嚨喘得跟破風箱似的,着急忙慌地勸阻道:“可不敢亂說,那些人都是千裡眼順風耳,要是被他們聽見了,哪讨得到好。”
“我才不怕……”話說到一半,李立突然噤了聲,視線掃過正襟危坐的另外兩人,臉上閃過一絲懊悔,咳了一聲,接着把話說完,語氣卻有些牽強,“你放心,我自小習武,對付幾個水匪,還是不在話下。”
老伯搖搖頭,歎了口氣,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往外望了望。
四夜寂靜,隻有早夏的蟬鳴,早些年間這個時候正是麥子豐收的時節,田野裡盡是勞作的身影,麥浪和着歌聲,瞧的人喜滋滋的。
雖然不足以賺錢,但自給自足讨個生活不成問題。
“小老兒這麼大年紀,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跟你們直說了吧,哪裡隻是水匪的問題,官匪不分家,那些水匪什麼都敢幹,還不是有官府在後面撐腰。”
“怎麼會?”李立驚得站了起來。
老伯看着他,渾濁的眼珠之中不知道是羨慕還是失望,從喉嚨中擠出幾聲低得聽不見的笑,幹燥起皮的嘴唇蠕動着說道:“嶽州的沐大人仁善,小兄弟從嶽州來,難怪天真。”
天真?
李立不可置信,他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用這個詞評價自己,有些惱恨,又有些迷茫,他抓住了老人的枯瘦的手臂,想問個清楚,又被破舊麻布下藏匿的瘦骨嶙峋驚呆。
就在這時,始終一言不發的景珩站了起來,抓住他的手腕,看似沒怎麼用力,卻讓他感到了錐心的痛,他不得不放手,景珩也放開他,轉身扶着老人坐了下來。
“鄂州境内盤踞着大大小小十數股水匪,分散于江河湖泊之中,其中尤以江夏城外東明湖上的水匪最為猖獗,他們仗着有前任鄂州刺史在背後撐腰,對往來客商輕則盤剝路費,重則殺人越貨,更是時常襲擾周邊村莊,欺男霸女,民不聊生。”
景珩娓娓道來,神色如常,語氣平靜中帶點兒冷,讓人無端想起北方冬天結冰的湖面,堅冰覆蓋澄靜光滑,但冰面之下是暗流湧動。
他停了一瞬,老人悲痛道:“沒錯,小老兒我有兩個兒女都是死在他們手上,還有我那剛剛滿月的孫子——”
哽咽的聲音再也說不下去,景珩低聲道一聲節哀,待老人情緒稍緩,寒潭似的星眸微垂,薄唇輕抿,又道:“不過老伯您也不必擔心,數日前,東明湖上的水匪盡皆被戮,湖上水寨如今已經空了,其他水匪聽聞風聲也藏匿起來,短期内你們不會再受到侵擾。”
言盡,他看了許妙愉一眼,正巧許妙愉也移目過來,怔忪在她杏眼中流轉,她想問什麼,礙于旁人在場,沒能開口。
許妙愉還記得那晚聽到的喊殺之聲,雖然她未能親眼看見,但後來也從秦苒和紫蘇口中聽到水匪的兇殘,以及景珩的部下如何神兵天降。
她尚愣神,耳邊聽得景珩又說:“與水匪勾結的前任鄂州刺史,也已經死了。”
這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在場的人都沒有露出笑容,沉重的心緒在每一個人心頭蔓延,罪魁禍首死了固然是一件好事,無辜死去的人卻不會複生。
時間仿佛都靜止了,空曠破敗的房間裡,隻有老人的抽泣聲。
休息片刻之後,三人準備離開,李立從兜中掏出幾粒碎銀子塞給老人,老人堅決不要,“你們能給我帶來這個好消息,已經是天大的幫助了,哪能要你們的錢。”
幾番推脫不過,李立隻好暫時收了起來,許妙愉見狀,伸手将這幾粒碎銀子拿在手中,李立不明所以,看着她趁着老人不注意将銀子塞進抽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