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日,許夫人沒有再提起過這一晚的事情,似乎當時她的出現就隻是為了帶許妙愉回去。
許妙愉初時忐忑了一下,後來心神就完全被蔣熙怡的事情填滿,那晚蔣家不讓她進去,并非對她有什麼意見,仍然是遵從蔣熙怡臨終前的吩咐。
蔣家感念她對蔣熙怡的情誼,特地遣人來感謝她,許妙愉聽了,反而更加傷心,不時想起蔣熙怡的音容笑貌,整日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人也清減了不少。
及至蔣熙怡下葬之後,她才逐漸恢複過來,臉上終于偶爾能露出笑容來。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的生活卻還要繼續。
又過了幾日,西邊傳來軍情,許熠大勝,不僅将西戎趕出了三州,而且深入敵軍腹地,差點兒就擒住了西戎如今的首領赤繇,赤繇在下屬的幫助下勉強逃脫,隔日便派使者奉上珠寶向大夏稱臣。
大夏朝堂上下一片歡喜,祝賀的人将許家的門檻都要踏破了,而随着這個消息一起來的,還有許熠的一封家書。
許熠在信上說,他無意在西北久待,已經向朝廷請求調回來,預計不久之後就能班師回朝。
接到這封信後,許家才算真正的喜氣洋洋起來,許夫人的笑容多了,許妙愉也總算從蔣熙怡的事情中走了出來,滿心期待起父親歸來。
她的父母是标準的慈父嚴母,要說許家之中誰最寵她,所有人都要給許熠讓個位子,甚至她剛及笈之時,半開玩笑地說她不要嫁人,要一直待在父母身邊,許熠經過深思熟慮竟然也沒有完全拒絕。
許妙愉一心計算着父親回來的日子,可她不知道的是,古老的皇宮之中,針對許熠的安排,帝國最核心的幾人始終争論不休。
表面上的勝利與喜悅掩蓋了水面之下的波濤洶湧,十一月初的某個晚上,當皇城的人們在夢鄉中被喊殺之聲驚醒時,驚訝地發現神策軍将東宮團團圍住,而東宮的士卒一邊大喊神策軍謀反,一邊擁護着太子出逃。
厮殺持續了一整夜,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長安百姓也擔驚受怕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喊殺之聲終于逐漸停歇,東宮周圍的街巷卻血流不止煞氣沖天,不知昨夜新添了多少屍骸。
這場争鬥最終以神策軍的勝利而告終。
太子被押解進宮,東宮中負隅頑抗的眷屬盡皆被屠,就連一向深受建興帝喜愛的皇長孫也被下獄。
做完這一切,神策軍大搖大擺地離開,收尾的工作,卻還要被蒙在鼓裡的禁衛軍處理。
金吾衛也是其中之一。
當景珩奉命帶着人趕到之時,隻見遍地殘肢斷臂,宛若人間煉獄。
随他一同來的金吾衛兵士大多出身官宦,久在皇城之中,未經曆過戰事,平日裡巡邏街巷,處理點小偷小摸,哪見過這幅場景,紛紛臉色蒼白,更有甚者忍受不住血腥氣扶牆嘔吐。
景珩帶着金吾衛衆人在各路口設下禁制,阻止普通民衆進入,一切安排妥當,他則率領幾名心腹往東宮附近巡視,驅趕前來看熱鬧的人和行蹤詭異之人。
這時神策軍尚未完全撤離,東宮大門前仍有一隊士兵進進出出忙碌個不停,未免沖突,景珩率人在遠處站定,正要繞路而行,從東宮大門口走出一個踉跄的身影。
臉色蒼白,雙目無神,似乎是受了極大的驚吓。
“是中郎将。”景珩身邊一士兵叫道。
“你們在此等候,不可妄動。”景珩吩咐完,獨自向那身影走去。
門口的神策軍士兵見到他身上的金吾衛甲胄,沒有展現出敵意,但臉上的警惕也毫不掩飾,待景珩走近了,其中領頭的正要喝止,王寶風匆匆上前來,“諸位莫慌,是我的部将。”
他拉着景珩走到一邊,嫌惡地看着自己衣袍上的血迹,問道:“你怎麼過來了?”
景珩道:“奉命行事。”
王寶風歎息道:“你帶着他們走遠點兒,别摻和進這裡的事情。”
景珩看着他,沒有應和,反而問道:“劉躍呢?”
王寶風近些日子和劉昭儀之兄劉躍走得很近,甚至常常找借口不來當值,金吾衛上下都對他頗有微詞,隻是礙于王公公,不敢明說。
昨晚神策軍出動之前,長安城中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劉昭儀前些天思念親人,召妹妹進宮陪伴,不知怎的被建興帝看上了,封為才人留在了宮中。
昨日這位劉才人回家省親,才待了半日,卻在府中發現自缢身亡,留下遺書說是被太子欺辱,無顔再見聖上,隻能選擇輕生。
此事牽涉皇室醜聞,劉家不敢聲張,許多人都不知道,但金吾衛掌管京師日夜巡查警戒,有人看見劉躍怒氣沖沖地自劉家出來,往東宮而去,就報到了景珩這裡。
景珩又往劉家去了一趟,劉家無法,才對他說出實情,據劉家所說,劉躍受不了妹子的死訊,是要去找太子算賬。
當時,景珩并未看到王寶風的身影,劉家人也從沒提起過他,現在,王寶風卻從東宮平安走了出來,要知道,此前他和劉躍都是太子面前的紅人,這不可謂不怪異。
“果然瞞不住你。”王寶風左右看看,憂心忡忡地低聲說道,“看到我這身上的血了嗎,就是劉躍的血,劉躍為了給妹子報仇來找太子,卻撞破了太子密謀造反,被太子所殺,而我,就是那個向陛下報信的人。”
按照他的說法,他這可是大功一件,此事就算不感到高興,也不該如此擔憂。
其中另有隐情,王寶風卻不便在此詳說,他還要立刻進宮一趟,等他出來再向景珩解釋,王寶風最後道:“隻要我還能活着出來的話。”
王寶風進宮後不久,宮中傳來消息,太子謀反,已被貶為庶人,囚禁在新修建的長春宮中,朝中太子一黨亦被清洗,趁此機會,時人互相攻讦陷害,朝中一時間人人自危。
動蕩之中,卻有兩人不僅不用擔心受到牽連,還從中獲益。
一是正在前來長安路上的吳王宣朗,太子被廢,其餘皇子要麼在外就藩,要麼不被建興帝所喜,他一躍成為太子的熱門人選,還沒進城,各方已經蠢蠢欲動準備巴結讨好。
二是痛失兄長與妹妹的劉昭儀,本就榮寵無限,建興帝出于愧疚,又各種補償,将她晉位淑妃,對劉家也大加賞賜以安撫。
除此之外,還有兩人的調動引人注意。王寶風升任甯州刺史,即刻赴任,而右金吾衛中郎将一職,由宣州司馬李欽接任,一個明升暗降,從京師重要職位到了偏遠地方,另一個則剛好相反。
也是因為這即刻赴任的要求,景珩最終也沒等到王寶風的解釋,當他回到金吾衛營中之時,王寶風已經出了長安城,向西南而去。
***
朝堂上的動蕩暫時還影響不到許家,但有另一件事絆住了許夫人為許妙愉選婿的步伐。許夫人的父親原是朝中重臣,兩年前受皇宮東側宮殿失火一事牽連被貶谪,而後因病緻仕,回了祖宅養病。
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突然懷念起在外的兒女來,叫人托來口信讓許夫人回去一趟,許夫人知道父親身體已經不大好,不敢怠慢,稍加收拾便要啟程,至于許妙愉,卻被她留在了長安城。
冬日寒風凜冽。
距離太子被廢已過去兩天,雖然影響不到許家,但消息還是在許家傳開了,就連紫蘇這個不關心朝堂的小丫鬟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早上為許妙愉梳頭時,她心有餘悸地說起自己認識的一個東宮的丫鬟,在這場變故中僥幸活了下來,卻斷了腿,如今每日以淚洗面。
許妙愉看着鏡中的自己,微微搖頭道:“能活下來已經很不錯了。”
紫蘇道:“小姐您說得對,太子妃您還記得嗎,那麼嚣張的一個人,不也沒了命,當真是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