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很痛苦，感知很痛苦，感情很痛苦。”它一下又一下地撕裂自己，但無論它如何自殘，很快就會恢複如常，“我聽見了，他們在吵架，我讨厭他們。”

歲禧蹙眉，“這裡有人？”

“爹，娘，和我一起誕生。他們很虛弱了，失去了形體，但他們一直在我耳邊争吵，一直在吵，一直一直一直！”說到後面，它暴躁起來，一下又一下地撕扯自己。

如果它是人類，那麼它就在自殘。

歲禧想到在凡塵界的時候，人類夫妻會共同養育孩子。她是妖，并不能理解人族的親情，妖的親情和人族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她不懂為什麼人族夫妻會把孩子當初掩飾諸多錯誤的理由。

“……他們說，都是為了我。我讨厭他們，我每天都在哭，每天都在怕。如果有人可以殺死我，我願意付出一切。”

歲禧看着它痛苦的樣子，想到冼灼曾經說過的。一些人因為生前深刻的記憶哪怕在死後也不會忘記，即便變成邪祟，也已經繼承生前的回憶，而那些深刻的記憶，大多數帶來的都是痛苦。

聽它的聲音，死前應該還是個孩子。

她蹲在它面前，與它對視，平靜道：“你希望我怎麼幫你？我無法淨化你，需要我找一個可以淨化你的人，消除你的怨氣，忘記一起去往生嗎？”

在歲禧的注視下，它眼眶的灰珠子一顆一顆往外冒，“不，我不要往生，我再也不要活着了。我一粒灰塵都不想留下，我再也不要爹娘，再也不想被折磨！”

它說得那樣決絕，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與憤怒發洩出來。

歲禧凝視它哭泣的樣子，現在她應該去找定波鑒，而不是在這裡聽一個邪祟訴苦。

——但是，她想她應該有時間去安慰一個小孩，如果小道士在，他一定會那麼做的。

她閉上眼睛，與詭炁溝通。

【詭炁，你以情緒與情感為食，可以吃掉它的感情吧。】

沒有感情，就不會痛苦了。

【雖然我有點餓，但邪祟的請感以前吃太多，膩了。】

【你确定，我可不會把自己的情感喂給你，以後你隻能餓着了。】

詭炁那邊有一陣沉默，過了一會，響起祂勉強的聲音：【下次，我要選一個。】

她睜開眼，對灰團道：“我沒辦法淨化你，但你願意舍棄感情嗎，沒有感情，就體會不到痛苦了。”

“我願意！”它沒有一絲猶豫。

淡淡的紫煙從歲禧身上飄出，輕柔地抱住灰團。紫煙一點一點吞噬，直至一聲清脆的崩裂聲，地上的灰團再也沒有了。

隻有一聲“謝謝”，在空中漸漸消彌。

歲禧折斷一根荊棘插在泥土中，“沒有感情，失去執念的你，會變成普通的、沒有形體的邪祟，你再也不會痛苦，再也不會記得，你過往的一切。

但我會記得，所以你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有一天，一個修習至清之道的修士偶然來到這裡，如果他淨化了你，你将獲得新生。是往生，還是歸于沉寂，到那個時候，你再選擇吧。”

紫煙化作一個巴掌大小的人形站在她的肩頭，幽幽道：“真是溫柔呢。”

“繼續走吧，雖然路不長，但或許會發生意外，我們快點。”

詭炁：“感情是痛苦的根源，你為什麼不讓我吃掉你的感情？即便吃掉你的感情，你的記憶依舊存在，你不用擔心。你不願意，是因為不舍，還是害怕？你不是很勇敢呢。”

歲禧打散肩上的紫煙，漠然道：“我還是更喜歡第一次登場的你。”

詭炁搖頭，“我不喜歡，那時候口吃。”

“所以安靜省事。”

“你的态度好差。”

感情是痛苦的根源。

她朝着光芒的方向前進。

但比起記得，她更害怕遺忘。

定波鑒就在前面，融入了冼灼魂魄的定波鑒就在前面。令人舒适的氣息，逸散的生機，讓人安心的溫度。全部，都在前面。

如果遺忘，小道士就太可憐了。如果抛棄感情，就等于否認小石榴。

屬于小石榴的那部分，是歲禧最珍貴的寶藏，放棄感情，就等于放棄小石榴，那樣是逃避。

大片灰霧在光芒中聚攏，又不斷消散。光芒中間的定波鑒靜靜地吸納一切污穢，包容，消散，吸收，化解。在一片不詳與污穢中，它卻不可思議地讓人心神甯靜。

“詭炁，看見了嗎，小道士在等我。”她勾起嘴角，眼神溫柔下來，朝着前方奔跑，穿過聚攏的灰霧。她跑得實在太快了，直接一頭紮進灰霧，任由邪祟往她身上湊。身體越來越冰冷，但她的速度更快了，竟然在最後一步撲向了定波鑒。

她雙手抱着定波鑒，半個身體趴在上面。她雙眼淺淺閉着，眉毛舒展，安心地感受那熟悉的氣息。

“對不起呀小道士，我差點把小石榴弄丢了。”

“等你回來，我就讓她回來，好不好？”

詭炁安靜地注視着一切，紫煙聚成的人形歎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