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柴爺爺家回來後,我總感到精神恍惚。外婆的事對我沖擊太大,讓我三天兩頭做夢。
夢中她身穿一件單衣,在雪夜策馬狂奔。夢裡的雪下得極大,扯地連天變成一條白绫,叫人窒息。
有幾天我覺着自己說了夢話,好像在幽深的墓道裡看到了額吉村人被殺的一幕。兇手胡子拉碴,目露兇光,我吓得大聲呼叫。他們端着槍,要把我打成篩子。
我醒來,衣服濕透,全是我的冷汗,不過應該沒說夢話,因為葉丹青并沒被我吵醒。
夜靜得像一團霧,衛生間的水龍頭不牢靠,水滴落進下水口,咕啦一聲,像誰大聲吞咽。我睜眼熬到天明。
這件事不好和葉丹青講,免得她憂心,但睡眠不足的後遺症還是逐漸顯現。
有天她問我,為什麼看着那麼憔悴,好像随時随地要睡着,我才告訴她有點失眠的困擾。她聽了,從行李箱裡翻出一瓶安眠藥,是之前醫生給她開的。
我訝然,說你失眠這麼嚴重嗎?
“因為經常不睡,所以就更睡不好了。”她蹲在行李箱旁邊,長長的頭發垂下去,瀑布一樣掉在膝蓋上。她擡頭看我,說:“不過現在好多了,已經很久沒吃了。”
這兩個月我們的頭發都長長了,在上海時,葉丹青每周都要去理發店,做工序複雜的護理,頭發亮得像綢緞。但自從跟我回家,免去了社交和工作,她自然就把這一步省略了。
同樣被省略的還有累人的禮服、一闆一眼的通勤裝、能紮死人的高跟鞋。現在她隻穿松垮的純棉T恤和牛仔褲,跟我一樣,出門時才肯好好洗臉梳頭。
她一定是被我同化了,我告訴她我可是十裡八鄉著名懶蛋。她笑着坐在地上,撥了撥臉頰兩側的頭發,說,那不挺好?
不過我的懶叫懶惰,她的懶叫松弛感。如有需要她可以迅速地勤快起來,而我卻需要漫長的啟動時間,還有可能因為短路導緻宕機。
葉丹青唯一保持的事情是健身,她在我家附近找了家健身房,大方地給我倆都辦了卡,有空就逮我陪她健身遊泳。
她一去,有很多私教圍着,堅持不懈地推薦健身課程,在她健身的時候還見縫插針過來指導,說你哪個動作不對,應該怎樣。葉丹青不為所動,他們轉而盯上了我。
在他們天花亂墜的介紹下,我其實有那麼一瞬間動心,想着要不要報個課程練一練,說不準能提升下睡眠質量,至少寫工作的時候不會犯困。
看我這有了苗頭,三五個教練輪着獻殷勤,有意無意對我大秀身材,還給我看學員好評,展示自己不僅有健身能力,還有突出的教學能力。
就在他展示自己發達的肱二頭肌的時候,葉丹青冷不丁冒出來,冷淡地對他說,不好意思,她不需要私教。
教練被她瞪得有些窘,我趕緊過去對教練說了聲不好意思。教練走後,葉丹青還冷着臉,問:“是我教的不好嗎?”
這些天都是她教我健身,我什麼也不會,她卻花式誇獎,讓我以為自己馬上要得到世界冠軍。我犯懶,她也不生氣,說今天完成什麼,就給我獎勵。
獎勵通常隻是旁邊商店的一包糖果,但我就像一頭拉磨的驢,她在我眼巴前吊了根胡蘿蔔,我能吭哧吭哧走出老遠。
我連忙表示:“您老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教練!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鼈,小的佩服得五體投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這還差不多……”她一邊說一邊趕我上跑步機。
吃了幾天安眠藥,我終于夢得不那麼頻繁了,說到底都是往事,還不是我本人的往事。而當事人的頭骨放在我的桌上,可能對我造成了某種啟示,我決定今晚就把它收起來。
晚上,我依然在小卧室工作。葉丹青看完書,跑來我的床上躺着,抱着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小熊玩具。
發完一章小說,我就拿起外婆的頭骨研究起來。其實也沒什麼好研究,我不是醫學生,更沒特殊癖好,但它畢竟是我最熟悉的人的遺骸,我總想從它推想出外婆的樣貌,好像她還在身邊陪着我一樣。
然而骨是骨,肉是肉,我唯一覺得熟悉的地方隻有缺斤少兩又參差不齊的牙齒。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怎能想到外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呢?
“阿檸,”葉丹青突然叫我,“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它了?”
這些日子每個晚上我們都這樣度過,她默默發呆,我默默研究頭骨,像一段重複播放的電影片段。
“你害怕?”我問。
“不怕,但這個畫面真的很詭異。”
“是嗎……”
我看了看頭骨,突然轉過去伸到她眼前。她吓了一跳,對我相當無語,欲言又止。我笑着坐回椅子上。
“給你正式介紹一下,”我正襟危坐,把頭骨鄭重地托在手上,像在介紹一款世界上最昂貴的産品,“我外婆,查蘇。”
葉丹青緊了緊箍在小熊身上的手臂,用它擋住一半臉,隻留一雙眼睛。
“外婆好。”她耐着性子說。
我把頭骨舉到臉上,俯下身去,學着外婆的聲音說:“你好啊,小葉同志,謝謝你照顧我們家卓蘭,給你添麻煩了,嘿嘿!”
頭骨散發着一種嘎嘣脆的雞肉味。葉丹青無奈地歎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收起來。”
我遵命,取出一塊以前蓋電視的深紅色絨布,假裝包裹兩下。看到葉丹青的視線偏了一點,我把頭骨藏在身後,悄悄靠過去。
“又想吓我?”她很警覺地轉過來。
我的手往背後縮了縮,“我是那種人嗎?”
她眼睛在我臉上掃了幾圈,肯定地說:“是。”
我把頭骨包好,誠恐誠惶地将它放在客廳的書櫃裡。等我洗手回來,葉丹青還抱着小熊發呆,我上去搶走玩偶,她氣呼呼地看我,問:“幹什麼?”
“我的。”我說。
她扁扁嘴,說我是小氣鬼。
我躺在她身邊,一張小床躺兩個人剛剛好,再沒有富餘。台燈局部的亮光籠在頭頂,房頂上隻有一圈不太穩定的光圈,好像随時會随光的波浪抖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