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青不可能聯合大梁官員去做這“劫獄”之事,一來是他許不出足夠的籌碼,更不能給出一個切合情理的理由,二來便是會提升事情敗露的概率——而這同時也是他在最後選擇尋求顧淵幫助的兩主要大緣由。
也算是托了蕭望川的福,鞑靼質子入京多年,因不喜在人前抛頭露面,故而連他也是在前不久才得知那人竟懷着一身的好本事,雖然這本事大概率也是那“真正”的顧淵所展現出來的部分。
在沈容青最初的計劃中原是希望顧淵能以“盜賊”亦或是刺客這一身份潛入昭陽殿,鬧出些大動靜後再将多數把守的官兵引開,由此為他創造帶走蕭望川的時機,不過實際行動起來竟比他預先料想的還要順利不少。
待他抵達昭陽殿時,沈容青驚奇地發現殿外所有的官兵卻是全數癱倒在地,唯有顧淵孤身一人立于正中,執一劍鞘,彼時正在用自己衣袖的一角細細擦去其上的血迹。
他竟是僅憑他一人之力便悄無聲息地撂倒了皇城内的數百精兵,這該是何等恐怖的實力!
聽見腳步聲傳來,顧淵停下了手中的活。一掀眼皮,望向姗姗來遲的沈容青,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進去吧,他就在裡面。”
後者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将視線從這一地躺得橫七豎八的人身上挪開,輕下腳步走到顧淵面前,不可置信地問說,“這些......全都是你一個人做的?”
顧淵沒有回話,又開始忙着擦他手中的的那劍鞘。沈容青莫名覺得他有些驕傲,這番做派叫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人,不過他很快就掐死了這點奇妙的念頭。
原因無他,畢竟那人正還在殿内躺着呢。
他俯下身,待确認地上的禁軍們确實隻是陷入昏迷,這才長籲一口氣,快步朝裡走去。可奇怪的是,顧淵見狀卻是立足原地,自始至終都無動于衷。
“顧公子,你不進去嗎?”
顧淵慢半拍地搖搖頭,看着沈容青半側轉來的身影,他忽而極其淺淡地笑了一下。
“差點忘了,你早就死了。”
他說得很輕,輕到沈容青隻能看到他嘴唇上下嗫嚅了一番。他困惑地補問了一句“你剛剛說了什麼”,但顯然顧淵并不打算再多重複一遍。
時間緊迫,多說無益,見前人打定注意不肯一起走,沈容青也不再勸說,徑自走入裡屋,不過多時便走到了蕭望川所居之處的門前。
推門而入,第一反應是暗,比前些時候他去尋顧淵那會還要暗。窗子都被用木闆封嚴實了,别說燭光,連一點月光都透不進來。
沈容青地上的影子被拉得極細極長,乍一看興許還會将其錯認為是自于陰曹地府爬上人間來尋仇的厲鬼。蕭望川正躺在他的陰影中,雙手緊抱着自己,蜷縮成一團。
被畫滿符文的紙張鋪滿了全屋的地面,叫人實在無從落腳。無奈,沈容青隻好掂起腳,眯着眼,借着那一點微弱的,被他從門外帶入的月光細細地判斷自己下一處的落腳點。
終于,有驚無險的,他走到了蕭望川的身前。
“怎麼躺在地上,醒醒。”他用手背拍了拍那人的臉,可蕭望川卻是睡得和死豬一樣,對他的一切動作保持無動于衷。
沈容青也不急,其實在确認了蕭望川如今狀況的安全後他心中的惶恐便已散去了大半,于是用哄孩子般的語氣問說,“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節,外頭很是熱鬧。不想去看看嗎?”
“彥甯沒有趕在歲除前回來,連你也被困宮中。沈府是禦賜的宅子,偌大的一處的府邸,到最後本該阖家團圓的日子,除了一些沒有告假返鄉的老下人,便隻剩下了我一人。”他替蕭望川将鬓角垂落的一縷發絲别到耳後,在觸及那因沾染水漬而顯得過分厚重的發後頓了頓。
“樂安,我覺得很寂寞。”他顫聲說道,用幾近祈求般的态度服軟問道,“你......可以去陪我參加上元節嗎?”
裝睡中的某人聞言心頭猛然一跳,幾乎是在瞬息間便張開了眼,用一教人不容忽視的力道制住了前人的腕心,憤憤道:“你在騙我。”
“你......怎麼了?”沈容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吓得一激靈,下意識問道。
“我沒事,我很好。”那人用另一隻手捂住半邊臉,企圖擋住此時自己眼裡正閃出的異樣紅光。在沈容青看不見的角落,站着許許多多歲數,樣貌各自不同的“蕭望川”,而他們無一例外的,都叫嚣着前人對其的背叛。
“殺了他吧,反正是幻境,連他自己都不想活了,不是嗎?”
“真可憐,他明知道究竟該如何才能走出幻境,卻依舊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你希望。”
“真要我說當初就不應該東繞西繞兜這麼大一個圈子,這麼麻煩做什麼,全殺光不就好了。”
“其實你不也清楚嗎?他早就沒救了,隻是你一直自欺欺人不願意接受事實罷了。”
“都給我閉嘴啊!”忍無可忍的蕭望川終于怒吼出聲。被心魔蒙蔽雙眼的他痛苦地捂着頭,而後将站在他面前的沈容青一把推開,旋即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令其鋒刃正對着前人。
“你先冷靜一下。”沈容青舉起雙手,全然忽視了正抵在自己脖子上銳利的劍刃,眼睛一刻不停地粘在蕭望川身上。
“冷靜?也真虧他能說的出口。”
“你已經冷靜的夠久了,可是有用嗎?一切都沒有改變。”
“百年前你沒能見到你的父皇母後最後一面,三十年前你看着蕭琰被魔修生挖心肺而死,二十年前你沒有救下你的師尊,而在不久前,你這個廢物又親手替你心愛之人的屍體阖上了眼。蕭望川啊蕭望川,這一次你還要狠下心,冷靜地看他去死嗎?”
“我...不!”他艱難地從喉間吐出這兩個音節,與此同時,被他握于手中的劍也因其脫力而摔落在地。
替前人拾起地上的配劍,彼時沈容青臉上的神情為黑暗遮蔽。在一番心理抉擇後,他再度将劍塞入了蕭望川手中,用盡可能和緩的語氣耐心解釋說,“我知你對我有怨氣,但時隔多日,你我二人難能有機會一絮,你當真隻想同我在這幹耗着嗎? ”
蕭望川恹恹的不說話,沈容青便隻顧自繼續說了下去,“我府中還堆了一兜子事要做,你若就打算這麼一直坐下去,恕沈某先行告退了。”
說罷,他便作勢要走。
“你不能走。”蕭望川着急慌忙地拽住了那人的衣袖。他強行壓下了腦海中張揚的大小心魔,這會渾身止不住地發顫。
“唉。”見狀,沈容青無奈地歎了口氣,而後順勢在前人的身側坐下,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這人倒真不講道理,既不願同我講話,又強拉着不叫我走,左右都不可以,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将蕭望川攬入懷中,拍了拍他的背,宛若兩人從小到大無數次那般,給予他以一個簡單的擁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不起。”後者回抱住他,“我真的,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那些聲音,那些樣子,他們在我的眼前轉啊轉,轉啊轉。我分不清什麼是我在想的,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阿青,你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再多陪我一段時日。
“我在這呢。”沈容青不動聲色地加重了手下拍他的力道,“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知不知羞?”
“陪我出宮去走走吧,難為我都來朝陽殿尋你了。”待确認前人的神志已恢複清明後,沈容青半拖半拉着要将他從冰涼的地面拉起,嘟囔說,“地上寒氣重,你快些起來,身子還沒好全,何苦這樣糟踐自己?生了病又免不得要麻煩一場。”
可情緒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蕭望川卻不知為何在聽見“糟踐自己”這四個字眼後又開始發起癫來。
“你是因為看到那本冊子才會答應我的,對嗎?”他噌地一下站起,拽過前人的外衫,一雙眼睛瞪得通紅,厲聲質問道,“若不是我偶然撞破,你又打算瞞着我多久,一直瞞到去死的哪天?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以為你是誰?你是人啊,你他媽是人啊!你又不是救世主,有什麼用?幾百年後,不,或許幾十年都不要,又有誰會記得你,又有誰會感激你?你就這麼想做這個英雄嗎?我不允許!”
掃過一地的廢紙,他的眸子暗了暗,眼下是一片疲倦的青黑。
“我會找到辦法的,再給我一些時間吧,你知道的,我主意最多了,這才哪到哪啊,哪能難得着我......”他那些虛張聲勢的氣勢在一瞬間洩了下去,好似一個漏氣的氣球,連地上的影子都随之矮了一節。
“再給我一些時間吧。”他跌坐下去,幹涸的眼眶中流不出一地淚,傷口因為這劇烈的一起一落再度撕裂開來,在雪白的袴褲暈出一朵绯紅的血花。
沈容青叫他把頭枕在自己的膝上,看着他睡倒在自己的懷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撫過他的頭,像是在安撫一隻小獸,将其炸起的毛慢慢撫平。但此刻他無言的溫柔更像是一把粗糙的鈍刀,在蕭望川的心頭剜下片片血肉,所留下的每一處酸軟傷痛,都是對他靈魂的一聲聲責斥。
良久,沈容青才松下一口氣,把地上的紙頁統統拾起,再堆疊好放在桌案的一角,又替他從衣櫃中特挑了一件紅底白紋的衣袍,并輕着手腳放在了床頭。
“再不起身便要錯過上元節了。前年你同我講,說想要一盞花燈,我一直都還替你記着,今日我幫你去将那花燈赢來,可好?”
“那又不是我說的,小孩子的玩意,我才不稀罕。”蕭望川皺了皺鼻頭,不太情願地起身。血水順着他那一雙筆直的長腿往下淌,看上去頗為恐怖,但他隻是趔趄了一下,随後便若無其事地坐在床頭,全然無視了沈容青擔憂的目光。
“你,出去。”嘴上說着不要,手下卻還是非常老實的将那衣服展開攤在了自己的面前,“我要換衣裳了,你不許看。一點點小傷死不了,我還不至于嬌氣到這地步。”
無奈,被他執拗地推到屋外,鼻尖險些與“砰”的一聲被關上的房門相撞的沈容青隻得哭笑不得地催促他動作快些。
再出來時蕭望川的面上哪還能瞧得出坊間傳的那般瘋樣,俨然又變作了一個風光霁月的富貴小公子。他細心地往臉上敷了一層薄粉,還抹了口脂,用于遮去自己那過于蒼白的臉色。
沈容青的目光定在了他的前胸,那兒正挂着一塊小小的金鎖,正是此前他喚他去南山寺取來的那柄長生鎖。
看到院内倒了一片的禁軍,蕭望川的臉上并沒有浮現出多少的震驚,隻是滿不在乎地拉了拉沈容青的袍角,催道,“快走吧。”
後者點了一盞燈籠,領着他從後門繞出。剛一出門,二人便見外頭好巧不巧停了一輛馬車。沈容青心裡神會地将蕭望川引入馬車之中,而後翻身上馬,駕車急馳而逃。
這一路走得極其順利,沒有撞上什麼太監宮女,更沒有巡邏值守的官兵盤問出路,甚至當沈容青取出首輔令牌,意欲借職務之便混出宮門時,卻見宮門正朝外大開着,而在其兩側竟是空無一人。
蕭望川掀開帷幔,拖腮坐在窗邊,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路上外頭所發生的一切。終于,在一陣陣韻律不變的馬蹄飛踏聲更替重複後,眼前的景物到底不再是枯燥的紅牆青瓦,而是變作了一宇宇矮房。
透過泛着昏黃微黃的紙窗,他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一家,這是他初次,在這個遍布謊言與虛僞的世界中尋到了一線渺茫的,微不可察的歸屬感。難得的,他竟是無端生出了有一瞬的不舍。
“但如果,修真界也不過隻是我的一場夢呢?”一個空靈的聲音蓦然于他的腦海中響起。
那如果連他所堅信的真實到頭來也不過隻是一場騙局,那他又是誰,他又在哪,現在的他又算是什麼呢?
“我真的穿越了嗎?”
他朝自己的胸口摸去,卻沒能聽見一聲獨屬于他這身軀殼的心跳,遂而自問道。
還是說,他其實從未逃出那片名為“不知因何為活下去”的血窪。
勒馬的響動将蕭望川的思想抽離,他探出半個身子,看向車頭,隻見沈容青用手袖擦去了額間晶瑩的汗珠,沖他微微一笑,說,“到了。”
馬車内備有一件青色的外衫,蕭望川将它交與沈容青,後者這才反應過來此刻自己身上的這套衣裳實在是有些太不得體,于是也不多加推脫,将外衫随意地罩在了外頭。
蕭望川繞着他走了兩圈,隻覺還有些許不順眼,後而終于發現這不順眼是源于他頭上的那條粗糙破布綁帶。因此二話不說的,他将自己束發用的紅色發帶解了下來,又再壓下沈容青的肩,重新幫他把頭發綁了一遍。
現世有句不好聽的話,叫“紅配綠,賽狗屁”,可蕭望川今日瞧着卻是全然不覺得。見多了沈容青一身素衣,難得見他身上有些什麼亮色的裝飾,哪怕隻是一條不帶任何繁雜花紋的,簡單到不行的發帶,都能平白給他多添上份人間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