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應了沈容青先前的話,萬晏甯當真趕在中秋前夕得勝歸來了。
萬大将軍入京之日,他起了個大早,先是依約定叫下人入宮去将蕭望川接了出來,再又去街市的茶館包了間上房,打開的窗門正對着城門口,其中景象一覽無餘。
蕭望川到時眼底還挂着兩行青黑,整個人也都蔫蔫的,沒什麼精神。沈容青見狀向店家要了一壺濃茶外加三兩碟點心,讓他先應付着吃些墊墊肚。
後者囫囵塞了兩口,可惜這茶樓的點心味道不甚美妙,他将嘴裡嚼着的咽下後便将盤子推到了一邊,假說自己已經吃飽了。
“你昨夜又跑哪去厮混了?”瞧着蕭望川那一副上下眼皮打架的模樣,沈容青終是看不下去地問道。
“沒有厮混。”伏在桌上,蕭望川放棄抵抗般地盍上了雙眼,“隻是聽聞城西的林裡生有大片的螢火蟲,覺着稀奇,便領了顧兄一道去玩了半宿。”
“他是敵國質子,如今時候,你們還走得這般近,真不怕他是另有所圖?”聞言,沈容青面露不悅,“你素日好玩,我不攔你,可京中公子哥自也不在少數,你又緣何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一群歪瓜裂棗,長得又沒顧兄好看,我幹嘛非要上趕着去折磨自己眼睛。愛美之心,人盡有之,我不過是挑了個最稱我眼緣的玩伴罷了。”這眼睛一閉就舍不得再擡起,蕭望川到底也不是個出息的,幹脆放任呼吸漸漸變得綿長。
但沈容青卻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這拙劣的借口。
“還是頭回聽我們二皇子殿下的嘴裡能對他人蹦出兩句真心誠意的好話,特還是在相貌一面。我尚還記得你說過,這世上之人隻分作兩道,一道是不及你好看的,另一道是遠不及你好看的,這位顧公子該是生的如何,才能有幸得二皇子殿下如此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算不上,隻是覺着他有些好玩罷了。”半夢半醒間,蕭望川還能不忘回話實屬不易,“倒是舅舅你,口口聲聲勸我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你自己還不是吊死在了那母老虎懷裡。”
對面之人先是一愣,在反應過來“母老虎”是在說誰後,不由得擡手用桌上冰涼的瓷杯底敲了敲蕭望川的頭。
“目無長幼的混球。”他笑罵道,“我是你的親舅舅,她既是我的妻,便就該是你的親舅母。這話在我面前說得,在晏甯面前也說得,可要入了有心之人的耳中,明兒早朝上便又能聽見參你的奏本了。”
“随他們說去,又不是頭回了,我本就志不在皇位,随他們說破了天難不成就能要了我這條命?”瓷杯底微涼的觸感叫蕭望川恢複了些許神志,他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大抵是覺着陽光刺眼,于是又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眼。
“你們成婚這麼久了,沒有想過要個孩子嗎?”扭過頭,他在指縫間看着沈容青。
卻見後者搖了搖頭,神色不變。
“晏甯武功蓋世,是天生的将軍命。她這般的女子嫁予我作人婦,本就是我有愧于她,我又如何能以骨肉親情相挾,将她困于後院之中呢?”
“那你再多納兩房小妾不就好了,你若是想納妾,照她那個性子,也不會不許。陛下許給了你爵位,你總不能就這樣同她耗一輩子吧。”
不等蕭望川說完,他便發現挂于沈容青嘴角的那一抹淺淡笑意,于是吞了口唾沫,将本來要說的一肚子話給咽了下去,幹巴巴地問說。
“你真就打算這樣了?”
“嗯。”沈容青喉結滾了滾,“一輩子很好,生生世世未免太過貪心,隻怕她要嫌我煩。”
怪的很,明是從沈容青口中鑽出的肉麻話,蕭望川聽後非但沒了打趣他的心思,腦海中還隐約浮現出了另一身影。
“晏甯進城了。”窗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沈容青識趣地起身,立于窗邊,穿過人海,遙遙地與那人對視。
隻見萬晏甯騎在一匹高大威猛的黑馬之上,甲胄未卸,所過之處盡有百姓湧上擁護。
有膽大的女郎故意将浸過香薰的巾帕甩在她的身上,為她漫不經心地取下,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這帕子繡得好生精巧,想來定是要緊之物,姑娘可莫要弄丢了。”她面容俊朗,一身的血氣尚未散去,較之郎君公子,反是更多有女郎傾心于她。
那女郎紅着臉,緊咬下唇,扭扭捏捏地不肯收下,吞吐着說,“奴家對将軍癡心一片,不知将軍意下如何?”
擡眼間,萬晏甯再又看到了立于窗側,教她朝思暮想的人影,于是輕着手将巾帕搭放在了那女郎的肩頭,一夾馬腹,飛也似地走了。
“抱歉姑娘,我已有家室,内人不喜我在外招蜂引蝶。”随着這絕情話一齊傳來的,是她爽朗的笑聲。
“你們平日裡都是這樣的?”外頭吵得很,将蕭望川的困意散去大半。在聽見那如雷貫耳的“内人”兩字後,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容青。
但更叫他難以想象的一幕出現了。
平日裡最古闆最重禮教的沈大學士此刻卻忽的攀上窗台,于高樓之上一躍而下。
蕭望川忙去抓他,卻終是慢了一步,隻扯下了那人的發帶。他有些丈二摸不着頭腦地向窗外探去,可肉泥沒見着,反是見到這發帶的主人為他的妻子給穩穩接在懷中,二人策馬遠去。
“真是的,也不曉得先把銀子給付了,有異性沒人性啊!”他哂笑說,從袖中摸出一錠白銀,擱在了桌上最顯眼的位置。
他突然有些想顧淵了。
隻是有些。他跟自己讨價還價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