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望川在心裡掂量了一遍輩分,發現還真是。
他的外祖母同沈容青的生母是親姐妹。沈容青的生母貴為嫡長女,自幼便與後來的戰神關南侯定下了婚約,而蕭望川的外祖母則是被許配給了巡鹽禦史,後來所生的女兒更是被選為太子妃,并最終母儀天下,也由此有了此世的蕭望川。
蕭望川嘴角抽搐,平時打趣就算了,真要叫他喊上一聲舅舅,反倒不好意思了起來,他有些無措地再看向窗外,僵硬地把話題别過去。
“哎呀這可真是,今天這天氣真好啊,哈哈。”
隻是天公不作美,他剛說完這句,下一刻就有雷聲響起,電光一閃,恰好劈中了道旁的一棵歪脖子樹。
“……”
天殺的,尴尬的他每根腳趾都扣進了地裡,恨不能就這麼鑽出個洞來溜進去。
好在就這一會功夫,他們也是成功到達了目的地。
馬車的速度自然比不得他們自行趕路,但他們此番下山也是代表着青雲門的門面,選擇馬車一是為了避免招搖過市,二也是為了讓二人趕至京城時不至于太過風塵仆仆。
趕車的車夫是他們在幽州租賃車馬時一齊雇的,馬車租來後,沈容青又特地在馬車外用術法上了個青雲門的标記——一柄插于雲巅的寶劍。這樣也方便朝廷來迎接的官員認出他們,可以省去一大麻煩。
果不其然,他們前腳剛到應天府城外,後腳就聽見了一陣馬蹄聲。
“兩位仙長遠道而來,陛下特命臣于城外迎接。”
聽聲似是位不足而立的男子。
沈容青拉開帷子,走下馬車,來接的官員見了,趕忙要來扶他,被沈容青擺手拒絕了,蕭望川緊随其後,也跟着從車上下來了。
他換下那身燙金色的曳撒,轉而套上了件白衣廣袖,交襟處點綴簡單的水墨刺繡,如畫般洋洋灑灑自上而下鋪灑開來,袖口處别出心裁地圈了層金邊,宛若一彎新月。雲紋銀白長綢環帶束腰,下頭還得墜上一塊玉,玉是暖玉,色澤手感均為上佳。
那條花色發繩自然也不會被留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頂玉制垂冠。若說上身行頭的蕭望川還像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那麼這番打扮下的他倒像是個真切的谪仙人了。
沈容青還是那身青白色的道袍,他的氣質本就出衆,哪怕不多加裝飾,也不會叫人低看去一眼。
人如其聲,前來迎接的官員果真也是個年事不高的俊俏郎君,但白璧微瑕,他下身有疾,彼時正坐于輪椅上。
蕭望川本還當自己那便宜弟弟瞧不起他,怎麼偏生安排了個殘疾來接待他,但見那男子神情自若,舉止大方,又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更遑論來人身着一身绯色官服,他雖不精史學,也該懂得,能穿上這種顔色的官員,想來在朝廷中的地位也隻高不低,看那男子年紀輕輕便能有如此成就,其才學怕是叫旁人望塵莫及。
“敝人族姓林,單名一個深字,兩位仙長舟車勞頓,陛下雖思親心切,卻又日夜憂心兄長此行勞累,便特命敝人引二位仙長先去小息一番。”
林深朝着蕭沈二人拱手行禮。
“有勞。”沈容青也回以一禮。
“請。”林深将手一揚,示意他們上自己的馬車。
真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先前他們在幽州租的馬車已經算是那裡頂好了的,但和這京官的車馬比起來,就可以說是天上地下了。
首先是大,光是兩坐闆間的車底就足以躺上兩個壯漢還能有餘,其次是香,撲鼻而來的沉香味馬上充斥了一整個鼻腔,醇厚韻永,教人癡醉,最後是精,坐闆上早被人鋪上了層細絨褥子,坐上去暖和又柔軟,旁側還備好了木匣子,抽開來便可瞧見各類果脯糕點,想來都是近來京城裡流行的口味。
這一番招待,不可謂不用心,隻是沈容青一路走來,所見皆是災民的慘狀,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那軟墊反叫他如坐針氈,心中堵的緊。
蕭望川面上不顯,但心裡自然也是不悅的。
林深早就在官場中混成了人精,打從見到沈容青打扮起他就知道自己這番作為着實是南轅北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好在亡羊補牢,未為晚已。
趁着兩位仙長入車的時候,他轉而告訴貼身的小厮,叫他快馬加鞭地趕回去把府裡那些後來布好的裝飾統統收回去,再叫後廚将菜樣做的簡單些,别叫人看出奢靡氣來。
他多說了兩句,沈容青見他久不上車,還當是因他腿腳不便,上車多有麻煩,便又拉了帷子,探出身來想要搭一把手。
“那就承仙長好意了。”林深也沒有拒絕,而是以一笑報之,待沈容青抱起他的輪椅時他又看似無意地提說起。
“陛下已為江南災荒一事殚精竭慮多時,敝人思及仙長辛勞,自作聰明布下如此安排,但見二位仙長如此清風明月之恣,恐不爽鄙人之愚,此為鄙人之過也,仙長怪罪。”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林深這個級别的笑臉,聽了這話沈容青先前剛生的那點火氣也都消了幹淨,連帶着對梁國人皇的印象也好上了不少。
雖說帶着個輪椅,但抱在手中卻也沒有多少分量,座上之人的體輕可想而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沈容青不由得又高看了林深兩分。
入座後,林深也沒閑着,不拿自己當外人,直接打開了話匣子。
梁皇在信物中指名道姓邀請入宮的隻有蕭望川一人,林深憑着蕭望川與梁皇眉目間的幾分相像認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便不由得好奇起了沈容青的身份。
“不知仙長法号是何?聽仙長口音竟是有這京城的味道。”
先前自然沒有的,但沈容青到底是在這梁國國内,他生父關南侯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比起蕭望川,他對此地的感情更是深厚許多,許是這段日子遊曆下來,見景生情,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自己的言語間又有了幾分京城的味道。
“法号尚未取得,不敢當一聲仙長,不才姓沈,字函周。”沈容青的表情一下子松懈開來。
“沈函周……沈函周……”林深垂眸,若有所思狀,而後陡然擡起頭來,激動地看向沈容青。
“仙長可是關南侯之子,少将軍沈容青?!”
沈容青有些意外,畢竟自他随師父入山後少說也已過了百年餘二十載,别說是他的同輩,就是晚輩也早都入土為灰了,實在沒能想到還能有人能認出他來。
林深喜色難掩,接着說道。
“仙長許是不記得了,敝人祖父曾是關南侯麾下一士卒,因着受了關南侯恩情,才有了後來的顯達,祖父生前常提起少将軍,說少将軍膽識過人,來日定能有一番作為。他……他還當少将軍也缢在了那場禍亂中,每每與鄙人聊及少将軍與關南侯,總不免泣下沾襟。若祖父尚存人世,見少将軍安然無恙,還出落得如此一表人才,想必離去時也能少些遺憾。”
林深光是說着就已經紅了眼眶,但又怕掃了興,便又把情緒收整好,斂出個笑來。
沈容青這才細細地端詳起林深的長相,腦内回憶翻湧,不多時竟真對上了一張臉,那士卒年歲也并不大,卻總愛裝老成,與他交情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