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利的目光刮過翹邊的紙,雪樹寒禽,皚皚白峰,光影交疊,重在一起,顔色變化不一。
許應擡眸,窗外落雪紛紛,淡淡的雪意墜滿枝頭,她的心境一時複雜地無法言說。
“長齡,這幅畫,缺了一角。”
在賀長齡疑惑的目光中,許應握着他的手,放在畫紙上,讓他仔細地感受,“這個地方,不該是這樣。”
這幅畫從外觀上看起來完好無損,可隻要一上手就能知道,紙張的厚度和材質與其他三幅都完全不對。
四幅畫疊在一起,山脈樹枝的紋理走向,正對着行軍的路線。
缺的那一角,就是關鍵所在。
許應拉着賀長齡,二人來到楊修雲的床邊。
榻上的人氣若遊絲,與初次相見時分毫無差,仍舊沒有蘇醒過來的迹象。
“中毒不深,不應該啊。”賀長齡探着他的腕,脈象已經康健了許多。
“這麼多天,他就沒有醒過一次嗎?”賀長齡扒開他的眼皮,問道。
赤霞一臉憂愁,輕輕搖了搖頭,道:“沒有。”
“他是自己不願意醒過來,我也沒有辦法。”賀長齡放下手中的藥箱,對許應道。
楊修雲什麼都知道,卻遲遲不願意醒,雪越下越大,許應等不及了,示意赤霞屏退衆人,道:“第一次見我,楊修雲讓你把《春日圖》交給我,對不對?”
“後來引着機緣,他把這一組四幅畫都送給了我,”許應透露出試探的神色,問道:“你知不知道他這畫,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
“既然是名家珍品,我們也隻是萍水相逢,他為什麼要送給我?”
赤霞的眼神在裡間逗留了幾秒,确認楊修雲呼吸平穩,一時半刻醒不過來,便伸手道:“借一步說話。”
許應跟着她來到書房。桌上擺放着一本線狀的《辋川集》,書頁卷邊,似是多年的舊物。
一幅褪色的畫像落在許應眼中。畫已經殘破不堪,一片一片地拼在書裡,赤霞端着書,送到許應面前。
畫中的女子清麗脫俗,婷婷袅袅,俨然是許應的模樣。
赤霞道:“公子喜愛書畫,又好一擲千金,自然有富家子弟手頭緊,趁着家底還在,偷了家裡的藏品,找識貨的人接盤。”
“公子送你的這一組畫,聽說是從宮中流出來的,”赤霞頓了頓,拿着書的手臂有點顫抖,道:“公子買下,是為了送給這位姑娘,當做定親的聘禮。”
“公子對許應姑娘愛慕已久,每逢旬休,許姑娘出宮采買畫材,都是我們公子陪同在側。
有時許姑娘缺了什麼緊俏的料,也是我們公子親自送到她府上。許姑娘是文思閣首席,每日上工出活不能出一點差錯。公子的心意隻能先按下不表,等着過了兩年,許姑娘年紀大了,卸任首席,再談婚嫁。
原本今年已經能卸任,可是去年開春,我們公子按照約定去京城尋人,竟聽到許應和周尊一同失蹤的消息。
心上人失蹤,還被打成了賣國賊,公子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大病一場,幾欲瀕死。他深知許姑娘人品端方,況且與鞑靼人有不共戴天的血仇,絕對做不出這等蠅營狗苟的事情,可是無論如何,他沒有證據。
許應通敵叛國的消息不胫而走,舉國通緝,公子在京城發瘋似地找了大半年,連心上人的半點消息都沒能打聽到,自此一病不起。
傳言都說許姑娘的失蹤與鞑靼人有關,公子便想冒險一次,回雍州,去鞑靼人的地方碰碰運氣,興許能找到。
公子尋人心切,隻要有一點線索,他便不計其數地撒銀子,這些年的積蓄在找人的路上都花的七七八八。我陪着公子,一路北上,去了許應姑娘的家鄉。
那日山風淩冽,春寒料峭,雍州城外荒無人煙,要是活人根本不在這裡。此地時常有鞑靼人出沒,我便勸公子早些回去。
我們便那樣走了半日,再往前走幾步,便徹底進了鞑靼人的地盤,鞑靼人那般兇殘,要是被他們抓住了,我們又如何能活?”
赤霞的情緒越來越低落,許應也猜出了七七八八,道:“但他還是找到了,對不對?”
“是。”赤霞把那本《辋川集》阖上後,放回原處,道:“道路崎岖難行,車輪卡在亂石上,一時動彈不得。
我遙遙地瞧見前方河谷中,有屍體橫陳,還是不死心,想打消他繼續看的念頭,可他當時執念已深,聽不得我的勸告,執意要走。
那人死了很久,屍體發出陣陣惡臭,衣衫已經風化,露出森森白骨,身形不高,依稀能看出是個女子。我當時還想,不知道與這女子有多大的仇恨,竟然在這荒郊野地裡殺人抛屍。
我不願上前,公子卻如失了魂一般,抱着那具女屍不肯撒手。”
許應面容上染上了幾分悲切,心道,跋山涉水,終于找到了相見的人,卻陰陽兩隔。
赤霞接着道:“我從未見他那般肝腸寸斷的模樣,我料想他是分辨出那具女屍的身份,就是許姑娘。
公子萬念俱灰,收斂了心上人的屍骨,折返回雍州,在路上,聽見有人說,城中來了一人,能讓書畫起死回生。”
“修複這門技藝,是宮中人代代相傳的手藝,怎麼出現到雍州這等偏僻之地,公子起了疑心,遠遠地看了你一眼。”
“你與許姑娘年紀相仿,面容也相似,公子不信邪,明着讓我把《春日圖》拿去給你修,實則隔着窗戶偷偷地看了你,發現你何止與許姑娘長得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許姑娘剛命喪黃泉,你又出現在此處,難保殺人的人不會又盯上你,于是借着修畫的名頭,給你一筆錢,是讓你走的。”
“最好走的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赤霞歎息了一聲,道:“可是不知為何,兜兜轉轉你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