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莫要生氣了,仔細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宋琢玉語氣平淡,仿佛挨打的不是他,一杆腰跪的愈發直了。
鞭子沒停,如細雨一般落下。宋琢玉咬緊牙關,面色淡然地承受着師父的憤怒。他何嘗不知道師父是真心為他好,隻是師父年紀已經大了,着實不想讓他再為自己費心。
“這孩子不說,必然是有苦衷。”輕柔的女聲自門的另一端徐徐傳來。徐若天拽着趙承手上的鞭子,拉着他道:“你又何必将人打成這樣?”
趙承怒不可遏,道:“他當年留下一封信,不聲不響地去參軍,你我為他擔憂了多久?”
“師父養育之恩我從未忘記。”宋琢玉垂着眸,語氣盡是真誠。
趙承揚手揮鞭,道:“你還敢說你将我當作一家人?”
“爹爹!”
鞭子的殘影就快要落到宋琢玉的脊背上時,忽然有一人出手,扯住那條鞭子。趙承的整個身子向外竄去,見是自己的女兒,歎息了一聲,松開了鞭子。
“臨春哥哥!”少女突然出來,手腕上有鞭子纏着的紅痕,她顧不得疼痛,走到宋琢玉身邊,擔心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趕緊告訴爹爹呀!”
宋琢玉默了默,道:“陳順,給我師父搬張椅子,多謝。”
陳順已經在門口站了半天,不知如何進退,聽見宋琢玉吩咐他,趕緊扶着趙承坐下,道:“師父,您消消氣。”
趙承在他對面的椅凳上坐下,道:“說吧。”
宋琢玉一直沒說,是他不願師父這麼大年紀了仍為自己勞心勞力,可紙包不住火,師父既然知道了,那也沒有再隐瞞的必要了。
他将梁州刺史如何借兵鎮壓動亂,自己如何拒絕,内閣如何彈劾自己,皇帝是如何三兩下撤了他的領兵之權,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他語調輕緩,不緊不慢,好像困于一隅的人并不是他一樣。
“你為何如此不懂變通?”趙承一隻手搭在把手上,瞧着自己養大的孩子受了這般委屈,又有些心疼,道:“梁州刺史韓江讓你去鎮壓,你應承下來便好。”
“如何變通?”宋琢玉擡眼,明亮的眼睛裡浮起一層晦色,低聲道:“大昌男兒殺敵報國,若是戰死沙場,死得其所。”
他手中的軍隊,是大昌的軍隊,都是熱血兒郎,斬殺鞑虜,保家衛國是正事,一切自是聽憑帝王差遣,如何能在梁州雍州自相殘殺。
他難以置信地說:“師父的意思是,我該應下來?”
“玉兒,你以為,梁州之亂因何而起?”趙承的眼裡帶着憂色,問道。
宋琢玉垂下眸子,想了想,道:“乃是苛政與酷吏。”
“很好,我且問你一句話。”趙承頓了頓,道:“你覺得這件事皇上知道嗎?”
“皇上?”
宋琢玉心如擂鼓,喃喃重複了幾次,半晌說不出話來。是了,皇上坐擁天下,怎會不知曉梁州的境況?
趙承接下來的三問,徹底讓宋琢玉的心跌落谷底。
“礦是為誰開的?”
“所開采出來的銅悉數都交到了誰的手裡?”
“是梁州的百姓嗎,是雍州的百姓嗎?”
大興土木,好大喜功,斂盡天下财富的,從來都隻有那一個人。
“你是不願去鎮壓礦上叛亂,但是梁州的災民依舊不少,這是為何?”
因為即使沒有軍隊的鎮壓,這件事也總有人做。取之于民,卻不能用之于民。宋琢玉陷入巨大的混亂之中,思緒如亂麻,一時整理不清。
趙承道:“難道皇上不知此事?”
“徐閣老替皇上辦事,你有沒有想過斷的是誰的财路?”
宋琢玉的手慢慢握成拳,他如今斷的,正是皇上的财路。一年至少有數百萬兩的銀錢流入内庫。
趙承似是不經意地提起,道:“你風頭正盛,皇上本就有意打壓。内閣順勢遞了奏疏,一切都是按皇上的心意辦事。”
“你可知,如今我大昌軍隊在浮玉山外,已經吃了多少敗仗?若是再輸上幾次,到那時鞑靼兵臨城下,沒命的就不止是梁州的百姓了。”
屆時,戰火蔓延,死傷的便是整個大昌的黎民百姓了。言外之意是,此舉隻是成全了宋琢玉一人的美名,卻置大局于不顧。趙承這話平淡無波,卻振振有聲,一字一句直往宋琢玉的心上砸。
趙承看着宋琢玉的臉色愈發蒼白,自覺訓斥的話有點過分,道:“玉兒,這世上所有的事情,不如願乃是常事。你年紀尚輕,遇事要多思多想,切忌莽撞。”
“徒兒知道了。”宋琢玉低聲道,眼中看不出任何神色。
趙清薇見這邊也教訓的差不多了,宋琢玉的脊背上血迹越來越多,鮮豔赤紅如同梅花,她指尖一顫,要去扶他,道:“哥哥,快起來。”
犯了錯,總得有點教訓,趙承知道這些傷對這個徒弟來說,不算什麼,留下一句讓他跪着,便在徐若天的攙扶下拄杖走了。
宋琢玉的心境沉沉浮浮,鑽心之痛無可言說,手心都要攥出血來。絲毫沒注意趙清薇已經與他近在咫尺。
“哥哥,你那玉呢?”少女聲音嬌俏,帶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話音剛落,趙承的背影一滞,轉身回來,差點要被自己這個好徒弟氣死,他怒道:“你還有什麼瞞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