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皓南接過了水杯和藥,仰頭吞下,他想說出更多懇求和挽留的話,求得原諒,可悶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買了這個房子,每個月要還不少貸款吧?房租,你開個價。”
“若希,我們之間……”
“不用說别的,我确實為了孩子想住這裡,但你不收房租我是絕不會住的,”李若希低着頭道,“咱們都是中年人了,做些成熟的事吧。”
于皓南道:“兩個男孩的學費雖然是免的,但我知道他們補課費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添寶的你不用管,剛子的我起碼需要付一大半。”
“剛子是我自己要養的……”
“若希,我們根本分不開,”于皓南皺着眉心,深深地看着他,“打碎了骨頭還連着皮,這就是你跟我的關系,何必自欺欺人呢?”
李若希聞言一哂,感覺他一如既往地看不明白。
也許當有一天,于皓南知道了小黑的死,知道了所有一切,可能最先找自己算賬的人,就是他吧。
到時是打碎骨頭還是揭了自己的皮,他都悉聽尊便。
于皓南見他不語,兩根手指探過去,摸了一下他滑滑的手背。
李若希連罵都懶得罵他,轉身進到卧室,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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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軍委高層會議,所有參會者都是上将,前後坐滿15人,外加遠程厄斯通訊視頻中的三人,孫舜香、張吉惟、李西彤參會,每個人都面容嚴肅,神情不虞,尤其總司令于浩海走進來時,更是滿面寒霜,一身煞氣。
他坐下時,看了一眼方缇。
方缇一直低着頭。
“1·14挪用公款案,刨除犯案人員刑事偵緝部分,留給我們軍方的,是兩個未解的難題,”于浩海道,“一是違禁武器燃/燒/彈的出現,另一個是海底千億金條失蹤,這兩個犯罪行為需要實施,操作難度非常大,破案難度也是史無前例。你們談一下各自的想法。”
李若希昨晚看了整整一夜的卷宗,這起案件因為涉及數額巨大、涉案人為二把手總理章楠,已經定性為國家級别大案要案,必須盡快查出真相,以告民衆。
所有人都不出聲,也許因為總理事關總統,而燃/燒彈又關系到目前負責國家軍械制造業的副總司令劉赢,誰都不敢說什麼話。
“我先來說,”劉赢首個發言,“燃/燒彈又被叫做紅貢彈、小核彈,具有極大的殺傷力和破壞力,通過爆炸釋放出高溫火焰和化學物質,瞬時摧毀一切,引發大面積的火災,對人員和物資造成不可挽回的嚴重傷害和損失。這種武器違反了國際法和人道主義原則,早在30年前,就被列為國家禁用爆炸品。經查,燃/燒彈的制作生産需要提供的鍊反應物包括軸、锂、硼以及燃燒棒組成物質氦和氮,需要至少30t以上,才能合成加工生産出燃/燒彈的組合物,産生鍊式反應,而目前我國現有的軸、锂、硼元素均記錄在案,從雙星之戰結束後到今天,經這一周盤查,一克都沒減少。”
換句話說,劉副總司令從生産原料方面,已經完全杜絕了燃/燒彈産自水星的可能。
可如果它不是在水星生産,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它來自厄斯。
孫舜香開始發言:“尊敬的總司令,副總司令,自我遠征軍征戰厄斯成功以來,與厄斯政府與厄軍形成聯盟軍政府三年,本着彼此互相尊重、互相扶持、互助友愛的精神,無論是政府與軍方,遠征軍都做到了足夠滲透、足夠了解與足夠掌權。我認為阮崎志總統自上位以來在戰争和戰争為人類造成傷害的觀念上與我軍一緻,都很鄙夷與憤慨大規模生産殺傷性武器,當我軍宣告徹底解除西菻隐患時,阮崎志、賀明、許禅等衆位将軍甚至喜極而泣。而我遠征軍高級将領張吉惟負責厄軍兵器庫監察與統管事務,也從未發現有組織、有預謀、有條件生産燃/燒彈的任何可能。”
“我在此向大家鄭重承諾,”張吉惟道,“厄軍兵器庫共1138種軍火,16842條生産線,沒有任何一種或幾種武器拼裝組合成燃/燒彈的可能。”
于浩海聽了半天,兩邊說來說去,都不是他們分管的部分出了岔子,産生了燃/燒彈。
“那這武器是從地球還是别的星球來的?”
問出這話,他已經有些生氣了。
于皓南道:“我翻了過往卷宗,發現三年前一廢舊倉庫曾經發生了一起‘疑似’燃/燒彈爆破事件,最後警方給予結案陳詞‘未得确切考證’,結束了調查,這一案件,令我生疑。”
李若希迅速轉頭看向了他,原來他已經查到了那起案件。
“說是一部分厄斯極端恐怖分子,忽然自焚,”于皓南道,“這個說法我也很納悶,三年前,已經是雙星之戰的尾聲,厄斯能來到水星生活的人,都不會是走投無路的人,為什麼忽然自焚,裡面甚至還有個幾歲的幼童,那是爸爸帶着兒子自焚?”
“這與本案有關系嗎?”于浩海道,“如果确認是燃/燒彈,警方早報上來了。”
“發現的時間是第三天,當時是‘瞬時’爆炸還是炸了很久後燒成灰燼,沒有證人,因為案發在甲悟島,那是空無一人的荒島……”
“我覺得你東拉西扯的,跟本案關系不大。”
“我覺得還是有點兒關系的,”于皓南道,“如果那時就有□□了,說明一種可能……□□生産于‘戰時’,所以我們兩邊都摸不到它從哪兒來的。雙星之戰打了十年,這十年間,咱們沒少造武器,厄斯那邊也一樣。”
衆人沉默不語,但都更認同這個說法。
可一旦這種猜測成真,那案子更不容易破了,來自厄斯還是水星都搞不清楚。
于浩海翻了翻會議案卷:“下一個議題,海底金條失蹤。”
這回真是更摸不着頭腦了。
難道海底忽然出現了一個吞金獸?
“我翻閱了過往海嘯天氣預報,”于浩海道,“當日海嘯自海底忽然發生,而前後半小時,海嘯便結束了,而且并未引起極端天氣雷電雨雪伴随産生,不符合以往海嘯産生時普遍情況,倒像是這次海嘯隻為吞金條似的。你們想想,有什麼可能。”
範恒滿道:“戰艦,超大型戰艦配合出現,帶動海浪翻湧、海流逆行,貌似海嘯發生。”
“魚/雷,”其他将軍說道,“極速潛行的魚/雷艦艇吞噬了金條,迅速逃跑。”
“我猜還有一種可能……章總理壓根沒有放金條。”
衆人一同轉頭,看向發言者,方缇。
“你不要瞎說好嗎?總理都因為這個案件被扣住了,待了72小時才被保釋!”孫舜香皺了皺眉。
“那我就不知道了。”方缇撇了撇嘴角。
“于皓南,你來說。”于浩海道。
“這我真不知道,”于皓南道,“我會去海底巡視一番,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你别去,”孫舜香道,“如果真是那個人,可能會故布疑陣在海底下等你!”
“那我不正好抓住他了嗎?”于皓南道,“司令,我申請去海底探測。”
“我也去。”李若希、方缇同時說道。
“方缇你不可以去,”孫舜香道,“你是事件相關人,誰知道你會不會……”
“不要亂扣帽子。”于皓南打斷他道。
于浩海想了想,說道:“李若希,你和于皓南一起去。”
“是。”李若希答允。
散會了,方缇獨自走出了會議大廳,而留下開小會的人過半數以上,沒有加上他。
于浩海雖沒有說什麼,但也用實際行動将他排除在這次“剿匪行動”以外,換言之,他們允許方缇知道“王宇行做了什麼”,但“他們要對王宇行做什麼”,方缇不被允許知道。
他徹底被A軍邊緣化了,明确來說,是被他的父親和親哥,隔離在信息源之外,而阿波羅戰隊在後來的春招征兵入伍過程中,也被告知:“維持現狀,不用擴軍。”
相關議題軍委大會,更是開了8次以上,除了這第一次以外,再沒人通知方缇參會。
方缇每日在醫院裡來來回回尋找他的蹤影,戴着翡翠項鍊,戴着一邊白貝母十字架耳環,期待他的出現。
可是,也許送出翡翠那一刻,王宇行便意識到行蹤已經暴露,他用無聲的告别,退出了方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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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地首都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的商業街上,有一家名為“青桐珠寶”的老店鋪,它的前身是瑪格列特公主背後參與經營的“雲萊閣”,專門給上流階層售出各種精美絕倫、價格昂貴的珠寶首飾。
這家店後來幾經周折,落到了青羚手裡,經他缜密的商業頭腦和不斷輻射的人脈資源,這家店經過持續創新、經營擴大,改名為“青桐珠寶”,已經有五十多年。
而這一天,店主青羚與尹桐商議後,決定将整個店鋪連店中囤積貨物,一起打包售出。
店鋪門口挂起了大紅色的橫幅:“青桐珠寶,特大促銷!買一克送一克,限時搶購!”
不一會兒,店鋪門口就圍滿了人。青桐珠寶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五十年不降價、不打折”,而正因為此品牌的高格調和高品味,才維持了它的品牌效應,經久不衰。
一位穿着華貴、長相英俊的男顧客,走進店裡,看到了一款非常漂亮、克數很大的鑽石戒指。
顧客問道:“這戒指不錯,鑽石克重也夠重,多少錢?”
店員回答道:“這款戒指上的鑽石是世上罕有,名為希望之心,價值8百萬,現在隻要原價買入,就可再選一款不超過十萬元的首飾,買一送一。”
顧客笑道:“你這買一送一,可送的太不值錢。”
“十萬元哎顧客大人,我們這希望之心産自聖伯利亞州,是用最稀有礦物的原石打磨……”
顧客搖了搖頭,覺得不劃算,正要轉身,裡面走出一人,衣着華麗,鬓發一絲不苟,走到前台,微笑道:“你看中了這款鑽石,算你有眼光。”
顧客道:“是要我當冤大頭嗎?那你恐怕看錯了人。這鑽石雖然罕有,可也不過是塊石頭,價格還不是你們來自定。”
“這你有所不知了,”青羚道,“這顆鑽石,之所以叫希望之心,是來自拳拳父愛,又得上天眷顧,懷胎十月,最後落地成形,到我的手中。”
他看着這枚鑽石,是當真不舍得。
“哦?這話怎講?”
青羚道:“有一位父親,年輕時做了錯事,害他妻子懷了孩子,卻先天不足,恐怕生不下來,或者生來也是畸形。于是,他找了一名神醫,送上這枚鑽石,請求這位神醫,為他妻兒保駕護航。十月期滿,胎兒呱呱墜地,是個健康的女嬰,所以這顆鑽石,我認為很有靈氣。”
而方勻得了索大豹這顆鑽石後,除了送給心愛的妻子青羚,也不會給任何人,包括他的Omega兒子。
“那看來配叫‘希望之心’,”顧客道,“隻是拳拳父愛,人皆有之,給了你鑽石的叫父愛,那沒給你東西,是不是就不配叫父愛了?”
青羚沉默片刻,笑道:“商人重利輕離别,我既然決定拿出來賣,就不管其他了,你要是有心來找茬兒,那我也請你出門走好,不送。”
顧客抱着手臂,看着對方:“我既然來問價,當然有心來買,隻是你要買一送一,我不接受,你若真想賣,除非賤賣,否則,我這就走了。”
青羚咬了咬唇,見他走到了門口,踟蹰片刻,隻好咬牙開口:“那你要多少錢成交?”
“八折,”顧客道,“其他一律免談。”
“八折?!你到底識不識貨啊,我這是正了八經的重達14.62克拉的奧本海默藍鑽,你看看它的成色,它的純度,它的飽和度和立體感……”
“我不用看,”顧客笑道,“你們這青桐珠寶五十年不打折,不就以為自己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嗎?今天能到了拉橫幅大甩賣的程度,那顯然是家裡揭不開鍋,山窮水盡,走到死胡同了吧?”
“所以你就這樣落井下石?!”
“我這是幫你,老人家,”顧客抱着手臂,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這價格能一次成交,你也很難再找到别的像我一樣,闊綽的買家吧?”
青羚忍了又忍,咬緊牙關,可目前籌錢要緊,什麼也顧不得了。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喜好,搭上章楠的前途,何況孫舜香為皓南效力多年,那也是不遺餘力。
“成交!”他憤恨地喊道。
丈夫送的、又是他最愛的那枚鑽石戒指,他目送着它離開了。
那顧客并不愛惜,戴在了小拇指上,一路哼着歌,揚長而去。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方勻在電話裡安慰他道,“咱們都活到這歲數了,錢财不過身外之物。”
青羚嗯了一聲,挂斷電話,走出店鋪。回頭望了望,甩賣了所有珠寶首飾後,這家他耗盡半生經營的“青桐珠寶”,也要歇業大吉了。
就連這塊地皮,也要一起賣了出去,換成現金,補上那千億窟窿。
青羚自小養尊處優,活得悠閑自在,雖然經曆三朝變動,但每次都因為站隊明智而從未跌下上流社會,也從未因為錢而犯愁過。
可是今時今日,不一樣了。
“夫人小心!”店員連忙扶住了他,在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青羚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上。
“殿下,我演得還行嗎?”孔鐘拿着鑽石戒指,坐進了車裡,将它摘下奉上。
王宇行卻沒說話,而是沉默地注視着那差點兒跌倒,有些狼狽的青羚。
壞人變老了。
這是他内心的真實想法。
那因為他得了高考滿分狀元而扇了他一巴掌,扇得他耳鳴好幾天的壞人;那組織了一群醫生将他擄走,逼問他核武器密碼的惡人;那在趙叔的葬禮上,堅決不讓他抱着骨灰離去的混蛋,如今不再那麼強勢和彪悍,而是青絲變白發,神情挫敗,目光晦暗,垂垂老矣。
報仇,忽然失了樂趣。
“……曾經有個少年啊,身負血海深仇,有十幾個仇家,他決定躲進深山,避不見人,埋頭苦練,将來手刃仇人……”方缇拿着一本書,給他講故事。
但當時的王宇行,聽得是心猿意馬,他将方缇摟在懷裡,像抱着一個心愛的寶寶,正低頭埋在他的頸肩,一味地跟他貼貼。
“二十年以後,少年終于練得奇功,變成世上武功第一高強的大俠,是神鬼不論,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重出江湖,很快打出名聲,并且揚言放話,當年的仇人,一個都跑不了!”
“後來呢?”王宇行從他的背後繞了過來,開始感興趣了,“後來他報仇了嗎?”
“可他一個一個去找,卻發現當年很多跟他結仇的人,都死了。”方缇看着他。
“是被他的同夥殺的嗎?!還是他的仆人,他的手下?”王宇行急忙問道,好像這點很重要。
方缇搖了搖頭:“這些人七老八十,都一個個老死了,活着的也腿腳不利索,眼睛看不清楚,耳朵聽不清晰。殺他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無情的歲月。”
王宇行怔了怔:“這什麼鬼故事!”
他還總結道:“那是他練功時間太長了,要是五年,八年,出來報仇,那他們就不會老死了。”
“可即便如此,自己的黃金歲月也搭了進去,”方缇道,“這人出來時也已經四五十歲了,青春不再。”
王宇行沒懂,但他不喜歡這樣的故事,像是無疾而終,拔劍四顧心茫然,怪沒勁的。
他的本性,是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快意恩仇,江湖不負。
他需要淋漓盡緻的一番作為,即使不是凱旋之歌,也必定要是白色挽歌。總之,他要得到交代,既是對父親的交代,也是對自己人生的交代。
“殿下,”孔鐘見他沉默很久不說話,“要不我去把他揍一頓吧,今天他沒帶任何保镖,顯然心情不好,他的丈夫也還沒來接他……”
“七八十歲的老頭了,打他有意思嗎?”王宇行嗤了一聲,“他已經失去了他最愛的東西。”
章楠愛權,青羚愛錢,他們都已得到了懲罰,剩下的事……就交給歲月吧。
好你個小葡萄,竟給本帥哥洗腦了。
“走吧。”
王宇行揮手,亮黃色布加迪跑車向前呼嘯而過,青羚回頭,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