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朋滿座,人聲鼎沸,于皓南坐在喧鬧的餐廳包廂裡,四周迎來送往,觥籌交錯,都是軍中高層将領,互相寒暄,嬉笑打鬧的聲音。
他面沉如水,冷着一張臉,一言不發,渾身充滿煞氣,這樣端坐在主位上,來的去的,很多人舉着酒杯,想跟他沒話找話,可看了又看,竟都不敢跟他主動攀談。
他的左側膝蓋,隐隐作痛,那是他的前妻踹的,右側手腕處,一圈深青色的牙印,那是他的前妻咬的,他的左耳朵微微發紅,那是他的爺爺方勻揪的,而他的右耳朵紅得像要滴血,疼得幾乎沒知覺,那是他的爺爺于凱峰薅的。
“耳朵怎麼熟啦?”青羚走到他的身後,擡手揉了揉他的耳朵,尹桐走到邊上,也湊近了看。
于皓南瞥向一旁的爺爺,于凱峰。
“你扯他耳朵幹嘛?!”
尹桐立刻擡手錘了錘于凱峰的頭。
“他也扯了!”于凱峰指着方勻。
“他在那耍橫,欺負人,攔着若希不讓走。”方勻瞥了一眼于皓南。
他和于凱峰從樓下剛往樓上走,擡頭就看到他們的大孫子正用胳膊卡着孫媳婦的脖子,李若希又踢又踹還咬他手腕,倆人正在那撕扯推拉。
“幹什麼?!”
他們上去一左一右向後拽于皓南,可現在正值壯年,壯若一頭牛的于皓南,哪裡是能被倆老頭輕易制服的人,他還握着李若希的手腕不放,倆人一看李若希雙眼通紅,哭得滿臉淚痕,一時動了氣,都上手一左一右薅住了于皓南的耳朵,要把他耳朵扯裂開了,這才終于讓李若希得了空隙,倉皇逃了出去。
“還沒哄好啊?”青羚歎道,“怎麼就這麼笨呢?”
“咱們要不去找若希……”尹桐往外面看。
“都走了,跑得可快了。”于凱峰拉開椅子讓尹桐坐好,轉過他的頭,讓他别一個勁兒地看孫子。
“别搭理他,讓他反省去。”
“你們家祖墳是不是出問題了,”尹桐問道,“怎麼總離婚呢?”
桌上的人笑道:“老夫人真會說笑,于總司令家的祖墳,那可太是地方了,代代出兵王,出司令。”
“那總離婚也不好呀。”
“咱就沒離,”于凱峰道,“還是他們不像樣。”
“您去哪兒了啊,點兵大典沒出席,”有白發蒼蒼、胸前挂滿勳章的老将軍,問于凱峰和方勻,“剛剛沒在主席台上。”
“我可不在那兒坐着了,”于凱峰道,“鏡頭一掃,嗬!讓老百姓一看,他們姓于的爺仨都在上面了,還長得一樣,又說什麼總司令也是世襲了。”
“你不坐上面人也那麼說,”青羚道,“我們都聽說多少回了。”
“愛說說去呗,”于皓南往後靠到椅背上,敞開了軍服大衣,不屑一顧道,“就世襲了,怎麼地吧。”
“啧,你氣兒不順,可也不能瞎說,影響不好,”于凱峰皺了皺眉,狠拍了下于皓南的後背,“你小子最近幹的事我也聽說了,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也别太放肆,你爸還是總統,總統是要有民意,有口碑的,你知不知道?!”
“嗯。”于皓南吭了一聲。
于凱峰瞅到鄰桌的小葡萄了,立刻擡手,彈了個清脆的響指。方缇嘴裡不知道正咬着什麼,鼓鼓囊囊的,像松鼠一樣轉過頭。
“過來。”幾個老人笑着朝他招手,又踹了一腳于皓南的椅子腿,讓他騰出地方來,方缇過來坐着,和他們拼成一桌。
“又升星啦,你真厲害啊,”于凱峰笑道,“不聲不響的,你這幾年幹啥了?”
方缇左右瞅了瞅,趴到他耳邊小聲嘟囔了一句。
“哦?噢!真的嗎?!”他有點兒不敢相信,但他知道浩海不是無緣無故就給小兒子升星的人,何況是上将升星,但聽着實在是太玄幻了,所以還是瞪着方勻,意思問他知不知道。
“是,”方勻點頭,“做過模拟實驗了,能成功。”
“哎呦我去,你是這個啊,”于凱峰朝他豎起大拇指,“我看你真比你二哥要有出息。”
“那把他踢下去,讓我當厄斯總司令呗!”
“我看行,”于凱峰笑道,“回頭你倆換換,我看他越來越不像話了。”
“爺爺,你想去厄斯嗎?”方缇問道,“我帶您去。”
“前年你爸帶我到天上轉了轉,也就那麼回事,頭暈目眩的,還得背個大氧氣瓶,不到一天一夜他就把我弄下來了,”于凱峰道,“去厄斯我聽說現在也得六天六夜呢,爺爺恐怕身體吃不消啊。”
“那沒多大事,我給您保駕護航,”方缇道,“我先把您給凍上,凍成一個大冰棍,裝到箱子裡,您眼睛一閉,一睜,一轉眼,就到厄斯了……”
“你别在那忽悠爺爺,”于皓南道,“你那冰棍年輕人醒過來都要重感冒,别說爺爺八十多歲了。”
“我陪着爺爺肯定不會出差錯的!爺爺,您相信我,隻要我小葡萄在您身邊,咱們就能快快樂樂去厄斯……”
“做夢!”于皓南瞪着他。
這小葡萄想方設法要去厄斯,現在不惜要把爺爺給捎上!
“你跟他兇什麼玩意兒,我們爺倆的事,你一邊呆着去!”
轉過臉來,又對方缇眉眼嬉笑:“那我能帶家屬不?我老婆你奶奶也要跟着去。”
倆人在那竊竊私語,小聲密謀。
“我聽說這新兵王是伊利安郡主的孩子?”青羚道,“很久沒聽說這個名字了,伊利安,是不是差點兒跟艾登結婚了。”
“是,”方傾道,“近20年沒回駐地,我也沒見到。”
“哎,是不是還跟孫信厚相過親……”
方傾推了一下青羚的手腕,讓他别說了。
章楠笑道:“多少年的老黃曆了,我跟伊利安也很好,隻是他們夫妻倆在嘉陵島生活,那裡比較偏僻,多少年沒走動了。”
“嘉陵島,都是崇山峻嶺,黃土高坡,那可是個交通閉塞的地方。”
“信息也不暢通,不過,知道伊利安郡主當年的事的人也很少,”章楠道,“高山在孔雀旗考試之前,去星洲島集訓了一段時間,尹瀚洋索明月教他槍法,老孫教他拳法,索大豹和丁一劭也給他支過招,點撥了幾下。他們幾個都是新兵營出身,都有經驗,幾個臭皮匠還真就抓題成功了,培養出一個新兵王。”
“不過挺奇怪的,Aha是海軍,這些人裡沒有一個是空軍,”青羚道,“這孩子軍種卻是空軍,還念的航空航天大學。”
“現在的年輕人都愛效仿皓南,”章楠道,“航空航天大學報考的人比國防科技大都要多。”
“可家裡要培養一個空軍,可是需要錢的。”青羚思忖道,“伊利安他家境怎麼樣?”
“老高年薪沒有多少,但尹瀚洋索明月可不是窮親戚,多少資助了吧。”
“我瞅那孩子個頭可不小,得有一米九六。”
“好像一米九八至少,比皓南都高。”
“還真是高鴻飛的孩子,诨名傻大個兒,”章楠道,“雖然也是王室後人,但這孩子可踏實多了。”
青羚和方傾想到了王宇行,便同時看向了方缇,都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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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皓南毫無胃口,一口飯也沒吃,坐着陪了一會兒,就走出去下了樓,站在風口處,點了一根煙,叼在唇上,卻沒有想抽一口的意思。
左邊袖子上,還有淚痕點點,沒有洇幹,那是李若希的眼淚,落在上面的痕迹。
他剛和李若希在一起時,總感覺李若希就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湖水一般,澄澈透明,毫無心機。他不用想,也不用問,就能猜透他的心思,掌握他的喜怒,不用費任何力氣,就可以轉變他的心情,對他為所欲為。
可現在,即使他問了,想了,仔細揣測,也搞不懂李若希是怎麼想的,或者是在想什麼。他好像對他已經沒有感覺了,不但常常對他視若罔聞,或者即使看到他聽到他,也會露出不屑的神情,或是不耐煩的表情,看到他吃癟時,更是會很爽快地笑出來。
他還是怨他,恨他,對他不屑一顧,他是因為愛情才嫁給自己,可後來發現那所謂的愛情,摻雜謊言,他就抛下舍棄了,好像他們已經變成了仇人。
可他又會看着幼時黑崽的照片發怔,好像感觸頗深,又會趁他轉身之際,偷偷聞他,也會忽然情緒失控,淚流滿面。
……于皓南完全失去了破解李若希心情的辦法,這對他來說實在是既矛盾,又費解。
他撫着手腕上清晰可見、深入三分的一圈咬痕,陷入了沉思。
“哇,好新潮的手表。”
一個小兵路過,見他發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竟也踮起腳尖,把頭伸過去看了看,當即好笑地評論了一句。
“哎呀,于總好!”莊雅思站住了,行軍禮,“您在這兒呢,我到處找您。”
于皓南擡眸,冷冷地盯着他。
“報告于總,雖然您拒絕我了,但我還是要說:我十分想加入Aland!”莊雅思誠懇道,“失去我,會是Aland軍隊,整個A軍,乃至整個水星的一大損失,我真的怕您後悔一輩子。”
“拍胸脯說大話的小兵我見得多了,但像你這麼能吹的,倒是頭一個,”于皓南道,“Aland有的是偵察兵,真沒你用武之地。”
倒是Alice放眼望去,李若希的身邊,不是軍醫鐘曉初,就是傻瓜殷鵬,再就是勇而無謀的賴阿佘,那個騰達飛也是沖動又感性,允中祥雖有心機,但暗藏私心,梁詠雲更是賣國叛變,不知道死在何方。
這麼一看,李若希身邊一個有腦子的都沒有,他是真想讓這莊雅思去Alice軍隊,為李若希分憂。
“這樣吧,您要真覺得我适合Alice,能不能先讓我去Aland學習兩年,我看看這軍中第一勁旅,到底怎麼樣,”莊雅思道,“要是不像外界傳得那麼邪乎,那麼厲害,我就徹底死心了,到時候您一紙調派,再給我派到Alice去,怎麼樣?”
于皓南沉默片刻,顯然有所松動,低眸想了想,說道:“Aland不是想進就能進的,你需要敲門磚。”
“您說,願意為您效勞。”
于皓南望向遠處,說道:“兩年前,或者兩年半,三年左右,李總身邊應該發生了什麼事,一件看來不小的事,讓他受到了心靈創傷,還暴瘦不止,到現在還沒完全恢複。具體是什麼事,我這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我有這個預感,說不清楚……”
“夫妻嘛,到底是十年夫妻,最親愛的人,”莊雅思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你去查一查,切記,不能驚動他,也不能讓外人知道,這是一個秘密行動,”于皓南道,“你若查出來了,我自然收你進隊。”
莊雅思琢磨一會兒,說道:“可這會不會是李總的隐私,您知道的,我畢竟是他封的少将。”
“那就看你的選擇了,”于皓南手指夾着煙,吐出一個煙圈兒來,“要想投奔我,第一件事,就是背棄舊主。”
莊雅思心想這人果然夠狠,行軍禮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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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直播加轉播,整個點兵大典和授銜封将儀式結束了,王宇行坐在沙發上,手拿遙控器,仍舊盯着電視機,看着相關新聞。
“開下門兒!”外面的人大喊。
王宇行往外看了一眼:“非機動車不準入内。”
“行個方便吧,我這是小型貨車,不礙事的,我幾分鐘就走!”
王宇行沒出聲,但外面的交通橫杆,也一點兒都沒有擡起來的意思,過一會兒,外面的人棄車而入,直奔裡面醫院門診。
“大叔,您好,麻煩開一下門。”外面有人探出車窗,向裡面喊道。
王宇行遙控器掉在地上,沒撿,起身去到小窗口,接過對方從外面伸進來的一張門禁卡,背面寫着職務名稱和姓名,生化科教授、主任醫師:方缇。
王宇行透過灰撲撲已經擦不出來的玻璃,不幹不淨地看了方缇一會兒,按動桌旁的開關,将交通橫杠操控起來。
“謝啦。”方缇接過從裡面扔出來的門禁卡,開着他的小車,駛進了醫院。
點兵大典上午12點結束,吃過午飯再加上一路行程,大概一個小時,方缇開車從廣武校場軍營,回了醫院,中途應該沒有去别的地方,見别的人。
那就好。
……好在哪兒啊?
他不知道。
手腕上的手表,有一個綠色的GPS手機定位,顯示方缇停了車後直接上了科研樓,隻要進裡面去,基本上不到晚飯時間,不會出來。
回到水星以後,去了巴爾幹,還是在趙萍可叔叔的遺物當中,他找到了以前用過的手機。
他難以形容,當他想起曾經在這個手機上綁定過方缇的舊手機,在方缇的手機裡安插過跟蹤監測系統時,他那心跳如麻的滋味,等到将舊手機開機,真的看到那小綠标是活動着,且處于正常使用中時,他渾身如過電一般刺痛。
方缇當年來找王宇行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孩,他的第一部手機,都是王宇行給他買的,并且出于對他安全的考量,在方缇眼巴巴等着拿到手機時,王宇行就安插了不可拆除的GPS定位軟件,進到他的手機系統當中去。
他一邊聽說了巴爾幹前後發生的事情,一邊馬不停蹄來到醫院,循着小綠标的活動地點,找到了科研樓,要進去的時候,被保安勸退,說此樓“閑雜人等不得入内”,他這個閑雜在那賴皮,說有東西掉這裡面了,特别寶貴,那保安說你就是傳國玉玺掉裡面去,人也不能進去,正掰扯之間,他聽到有人在走廊裡面喊。
“方教授!”
“哎!”
方缇在一群白大褂的最前面,聽到聲音,轉過身來。
人群自動散開兩邊,王宇行戴着自制的人/皮面具,站在門口一眼望去。
方缇如三年前一般,明眸善睐,俊美如昔。他的皮膚連着脖頸,細膩如白瓷一般散發着光澤,栗子色的頭發微微卷起,總是蓬蓬松松的,光影錯落其間。他的白衣裡面穿着藍色小細格襯衫,系着一條藍色證件帶,大白褂子在外面,寬寬松松,纖瘦的身子在裡面晃蕩着,手腕處挽着略長的袖子,懷裡抱着一沓文件,微微歪着頭,笑着看向喊他的人。
“方教授,聽說您就要大喜,做法官的新娘了,怎麼還總待在這裡忙工作呀,不去準備嗎?”
“沒我什麼要做的,我隻管出席就好,”方缇道,“或者您有經驗傳授嗎?”
“嗨呀,我的經驗就是早三個月減脂,一定要少吃,婚禮那天才會保持最佳狀态!”
“少吃一點兒我都不行,”方缇笑着和那人肩碰肩,明顯是認識多年的同事,“我就坑不了嘴。”
“那也沒關系,咱們法官大人喜歡就行,哈哈!”
王宇行看得怔住了。
“你快出去,再看我讓保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