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的冬天，大地一片荒涼，目之所及，是雪的曠野。

山巒之間，天塹溝壑，肅穆巍峨，銀裝素裹，诶加爾湖面，冰層有上百米深厚，步入其中，猶如天然冰場，晶瑩剔透。

李若希初來那年，是新兵營放年假，他跟随于皓南一起，來他的老家過年。雖然這次重返瀛洲，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肚裡揣倆小崽，但此刻心境，相比那年，時隔十年之久，心卻恍若隔世。

他沒有入住村莊，進到當年于皓南方盼盼寄養的潘家，而是一來就跟義父艾蘭一起，入住核武重地，61區軍營。選擇這個地方駐守，有三個因素，一是肚子逐漸藏不住了，無法在别的地方安身，二是想瞞過父母家人，雙方親眷，隻有瀛洲冰天雪地，穿着厚重棉衣，能夠躲過别人的懷疑；三是軍中最苦的差事，無外乎巴爾幹守核、瀛洲戍邊，李若希挑了這裡，也是想多多曆練。

過了年，順利生下了孩子，李若希在杜茜茜和殷鵬的照拂下，逐漸學會獨立帶娃，艾蘭整個過年期間都沒回家，陪着他坐月子，李若希剛剛熟練，便催促他回到首都，跟家人團聚。

瀛洲不像水星其餘地方，開年就是春，溫度回升，春暖花開，瀛洲四季都有風，屬春天最盛，夜裡外面呼呼刮着老北風，吹得外面厚厚的雪沫往窗戶縫裡打，不但吹得李若希自己睡到下半夜，常常腳冷得被一激靈凍醒，就是嬰兒床裡兩個娃兒，也都挨在一起，嗷嗷啼哭，不肯吃奶。

李若希不願叫醒外面房間睡着的茜茜和殷鵬，白天已經是把幾個大人累得夠嗆，夜裡再吵得睡不好覺，實在是太熬人心血了。

他一左一右抱着倆孩子，一邊哼着跑調的催眠曲，一邊手忙腳亂地哄着娃，猜測他們冷，不但将所有能找到的被子衣服都翻找出來将兩個孩子團團圍住，後面幹脆将他倆包在一起，放進行李箱裡，拉上了拉鍊。

……陡然進入了一片黑暗密閉空間，孩子哭得更大聲了。

外面殷鵬和杜茜茜都醒了，進來就看到李若希拉着一個行李箱拉杆左右來回走，等看到嬰兒床裡孩子們不見了，倆人都驚了，大聲問道：“孩子呢？！”

“在這裡面！”李若希指着箱子，“風太大，我怕他們冷。”

“哎呦我去！”殷鵬連忙搶過行李箱，跟杜茜茜一人抱出來一個娃兒，抱到懷裡極盡安撫。

“不怪你，孩子們太小了，冷是冷，但被塞進箱子裡還會害怕，沒事沒事！”杜茜茜瞅到李若希站在一邊兒，滿臉寫着愧疚，連忙安慰。

“這穿得多，恐怕也不是冷，”殷鵬道，“風吹窗戶聲音太大，是被吵醒的。這軍營我真是服了，這麼簡陋，還沒有我們Air在駐地一半……”

他說到這裡，不再說下去了，Air的輝煌，早已是過去。

瀛洲本在苦寒之地，這地段常年低溫下雪，地面濕滑，軍營都是四五十年前蓋的老式宿舍平房，取暖全靠暖氣片，如若破土動工，重新建造樓房，不但花錢，還會破壞地基環境，這都是61區核重地不具備的破土條件。

“應該帶孩子們走了，”李若希道，“放這裡太遭罪了，軍營不是這麼點兒小孩能待的地方。”

“那你跟司令請假，就說想回駐地了怎麼樣？”殷鵬道，“從去年年底到現在，咱們也待了大半年了。”

“那不行，瀛洲駐防流程，我剛剛熟悉起來，這麼快就要走，好像我吃不了苦，半途而廢了，”李若希道，“孩子們……該走，我留下。”

“孩子們還吃奶呢，哪能跟你分開，”杜茜茜道，“我在安馨園裡見過，孩子們剛生下來幾個月，都很嬌弱，離不開人，再過兩三個月，或許就習慣了，風不會吹到那時候吧？”

李若希從他們手中，握了握孩子們小小的手和腳，心裡很糾結，既舍不得分離，又不想他們吃苦。

到第二天，忽然軍隊外面有人來找，說是潘家的人，點名要見李若希。

李若希剛出月子，體态略顯豐腴，穿着寬松的軍隊大衣，走出外面迎接。

“二叔，東哥，坤哥，你們來了。”

來人是于皓南行輩上的二叔潘家棟，還有堂兄弟潘雷東、潘雷坤一行三人。

“黑崽說你過來這邊執勤了，過年咋沒回我們那邊去？”

“抱歉，有些事耽擱了。”李若希笑了笑，請他們進到裡面辦公室裡去坐。

“不忙了，我們拿着東西，”潘家棟掂了掂手裡塑料布包着材料，另外倆兄弟拿着的也不少，“這個年過得還好嗎？天天下雪，夜裡大風直刮窗戶，黑崽說你怕冷，讓我們給你住處加蓋一些東西。”

“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

“哎，跟我們客氣什麼！”

三人跟着他，到了他住的宿舍平房，就開始忙碌起來。

軍綠色的或是帶花的各種棉布織成的厚重簾子，從房梁上面往下一層又一層鋪好，最外面用塑料包好，防雨又防雪，還有另外倆兄弟拿着的太陽能加熱膽和單管與雙管，也都嘁哩喀喳安裝上了。

忙活一下午，李若希一再邀請，也沒留下來吃飯，說家裡還有活兒沒幹完，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等到回去喂娃吃奶，杜茜茜和殷鵬才從裡面出來，打量着這“蓋了棉被”的房子，隻說看起來好醜陋，可等太陽能供熱器開始運作，屋裡暖和了起來，晚上也聽不到風聲時，他們才連說有用。

“像誰通知了于黑子似的，隔着外星球，都能知道咱們的需求，”殷鵬啧啧有聲，一個又一個，彈了倆孩子的腦門，“是你們父子心連心嗎？”

黑小O嘎的一聲叫了起來，聲音洪亮，很是不滿，而黑小A卻瞪着殷鵬，眉頭緊皺，一聲不吭。

“哎，你看，他生氣呢。”殷鵬覺得好玩兒，特别是小A，一般不愛吵吵，隻是很愛生悶氣，小O卻有些沒心沒肺，總是最快反抗，“阿咦哦額”，哼唧不停，但轉瞬就忘了。

殷鵬又擡手要彈那生氣的娃兒，李若希卻抱着孩子不幹了，轉身躲了開。

“别欺負小A。”

“小A，還真就這麼叫了啊？”

倆孩子在瀛洲醫院出生，走的是軍方醫療系統，産夫名字寫的是“保密”。

自從厄斯人荼毒過水星後，那些受辱的産夫不願這段曆史為人所知，所以方勻特意囑咐，産夫有匿名産子的權利。

隻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項“特權”，會被他孫媳婦用上。

醫生問叫什麼名字時，李若希猶豫不決，隻得用性别暫代，“小O和小A”，連個姓氏都沒想好。

可這嬰兒房裡小O和小A太多了，醫生為了區分，便自發給倆孩子加了姓。

黑小O與黑小A。

李若希得知後哭笑不得。

“不給起名嗎？”

“想起好的，可越是想要好的，越難下決定，”李若希道，“我文化水平有限，但我真想要好名字。”

“那姓什麼呢？”殷鵬問道。

李若希低頭喂着孩子，卻沉默了。

不想姓于，但姓于的命好。

可姓于他多不甘心，自己辛辛苦苦生下這兩個孩子，跟那姓于的有什麼關系。

“……過幾個月，就送安馨園去。”

他總是這麼說，可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不舍得，早在懷孕初期，他還說生下就“扔掉”，可現在出了月子，仍舊對倆娃兒愛不釋手。

“茜茜，安馨園的孩子們都姓什麼？”

杜茜茜臉上色彩紛呈。

她這樣奇怪，反而引得殷鵬和李若希都看向了她。

“……安馨園的女人和孩子們，都是于皓南從厄斯解救回來的，為了感謝他‘大恩大德’，就像方苗苗孤兒院裡的孩子們都姓方一樣，安馨園的孩子們……都姓于。”

“……”

“而且為了以後孩子們長大成人，能得于皓南福澤寬宥，名字中間也比較喜歡放他的同音字，像‘号’‘灏’‘豪’‘昊’，都是熱門詞典。”

“……”

殷鵬歎道：“你這孩子送那地方跟送他家裡也沒什麼區别，若希，我看要不别送了，咱們就帶在身邊。”

他也很舍不得，從出生到每日每夜帶大，那是很有感情的，年前他還回了駐地兩次，為了看添寶。

“若希想要做他想做的事，孩子是累贅，”杜茜茜道，“若希，還是看你的意見。”

出了月子，李若希是奶水充足的人，早晚奶瓶存足了奶水，就可以外出帶兵巡邏了，隻是早晚往家跑時，總是非常迫切，倆娃嗷嗷待哺，還特别好玩兒，每天都有新發現。

艾蘭從駐地開會後，回到了瀛洲，盡管表情上極力掩飾，李若希還是看出這次軍情通氣會，隻在幾位上将中間“通氣”，看得出來，來自厄斯的消息并不好。

範恒滿也從厄斯回來了。

“爸，如果不是重大機密，能不能讓我也知曉？”

艾蘭點了點頭，神情凝重：“黑崽那防護罩失敗了。”

李若希心中一緊，皺起眉心：“他日日夜夜忙着那防導彈系統，算起來忙了兩年，竟然失敗了？”

“是，大年初一那天，他派出軍隊往上面投擲導彈……當然下面沒有核武器，專門試罩子的，結果砸出一個大天坑來，沒有抵禦成功。”

“這是什麼原因？”李若希問道，“他和彭羽瓊那個科研班子，算得上咱們水星最強實力代表，幾乎是全軍最厲害的項目研發團隊。”

“技術上是沒問題的，但思路錯了，”艾蘭道，“咱們被葉桑擺了一道，那核武基地是有自毀程序的，一但開啟，就不能再加防禦系統，不支持他們再建。皓南這西菻是從王宇行手裡搶的，去了一看，地基毀了，就以為是王宇行炸的，所以一門心思重建，現在失敗了，重新查起，才發現因為地基環境已經完全被破壞掉，線路全燒，根本是葉桑幹的。”

“那怎麼辦，核武會爆炸嗎？”

“會，如果約瑟夫這個王子還活着，進入西菻，用他的精血……哎呦可真惡心，如果不是他，那核武就像現在一樣，不能被戰鬥機高空投彈轟炸，否則厄斯星球核武全部引爆，整個兒全完。”

“那我們水星61區和巴爾幹望空塔，也會這樣嗎？”

“不會，這兩處都有防禦系統，一個是翟晨顧念着他的老婆孩子，烏蓮和青羚，再就是凱文遜想着他的老婆孩子，王俊和王宇行……唉，這人，但凡還有一點兒人性，就不會讓自己造的核武随時面臨全面崩塌的下場，可葉桑老賊想的是，如果約瑟夫都死了，七個王子都死絕了，那麼整個厄斯百姓集體陪葬，在所不惜，更恐怖的一點是……”

李若希湊近了他，懷裡還抱着老大，正忽閃忽閃着藍眼睛，也好奇地聽着。

艾蘭捂住孩子倆小耳朵，沉痛地說：“厄斯星球如果因為核武而爆炸崩塌，從星際波段來看，是會影響我們水星的，到時陰雲密布，飛沙走石，空氣污染，太陽系軌道上行星相撞，恒星掉落，月亮失蹤，我們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他看着李若希一張精緻的小臉，逐漸因為他的話而堂皇失措，恐怖害怕，不禁仰頭哈哈哈笑了起來：“當然不會讓它們發生啦！範恒滿這回就是來搖人的，司令和總統也已經開始想辦法了，一定全力遏制這場災難發生。”

“那能找到約瑟夫嗎？”

李若希心中惴惴，最後的消息，是這位王子殿下投奔了封騰沖，而他們在誅殺封騰沖後，将整個天水以及周邊城市鄉鎮都翻遍了，也沒找到約瑟夫。

七個王子，他是最後一個。

“皓南已經發布通緝令了，這會兒他和孫舜香已經拿了厄斯國的大權，哎對了，你知道嗎？孫舜香結婚了。”

“和于皓南嗎？”

“什麼啊！”艾蘭推了一把他的頭，“和另一個副将，張吉惟，也是你們同窗吧？”

“啊。”李若希有些吃驚。

“章楠也是這表情，他也是第一次聽說。想來孫參謀為了擺脫輿論壓力，才閃婚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都把結婚當兒戲似的，”艾蘭歎道，“結婚不是一生的承諾嗎？”

李若希原本也是這麼想的，但現在，隻是佩服孫舜香，他要是也能把結婚當作兒戲，就當是出息了。

過了一個月，瀛洲來了兩位不速之客，卻是于浩海和範恒滿，李若希連忙把孩子托付給杜茜茜，暫時送到瀛洲軍隊托兒所裡，帶着殷鵬一起，見了司令大人和範大帥。

“寒冬臘月，過了年，還是這麼冷，來這兒駐防辛苦了。”于浩海與兒婿說話寒暄，既客氣又有些膽怯，範恒滿在一旁聽了隻想笑。

“不辛苦，是軍人的職責。”李若希道，“司令大人，範将軍，請上坐。”

他去倒了熱茶，送到二人身前。

于浩海接過，喝了一口。

如此粗劣的茶，早已不是昔日丁家專供，頂級茉莉花茶的滋味。可李若希适應得很好，不卑不亢，溫和堅定。

從大刀闊斧解散Air，到力排衆議減除編制，再到輕裝上陣，收編Alice，每一步都很難，但每一步，他都走得很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