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行聽到方缇的聲音既非常冷靜克制,又在輕微發抖。
“我已經落到你這毒王手裡了反正……”
砰的一聲悶響,朱金搵的一顆眼球随之爆裂,他立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
“我真不知道我們那鬼地方在哪兒!是封騰沖選的地兒,将我們放到一塊兒的!我都不知道實驗活體從哪兒來的!我就他媽負責搞X槍炮!你媽的,水星人,我□□祖宗……”
砰的一聲,方缇崩碎了他另一顆眼球,可提着槍站在原地,卻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說他也不知道,真不知道嗎?
整個廣場空空蕩蕩的,白霧缭繞,剛剛叫嚣的厄軍都已變成冰棍,阿波羅戰士們在收繳武器,以及将他們都裝箱俘虜。
“方缇,方缇!你過來,”王宇行朝他招手,“扶我起來,快來……”
他覺出不對了,方缇要瘋。
幾次雙方大戰,A軍鮮有敗績,落在厄軍手裡的戰俘應該不會太多,但肯定是有更多人瞎了眼睛,這讓方缇很難受。
“方缇……”
方缇拎着槍過去了,有些像小孩似的咧着嘴要哭,将王宇行從座位上扶了起來,磕磕巴巴地說:“他不知道在哪……”
“我知道,”王宇行按住腹部,“把地圖給我,我來找。”
方缇微一遲疑,連忙轉身去軍車裡拿地圖和筆出來,還有解藥的熱帖膏藥,掀開王宇行的襯衣,一掌心貼了過去,按到了他的肚臍上。
一陣暖流從四肢百骸流過,王宇行盤腿坐在地上,展開地圖。
“要進車裡看嗎?”
“不用,這裡光線好。”王宇行拿着筆,開始了他的排除法。
整個事件全程他已經跟着阿波羅戰隊和方缇知道了全貌,從朱金搵在樂提港上岸,一路走公共交通工具,似乎所有線索就全斷了,隻能用他兒子或是他的生命來進行威脅。
可聽他說話已經知道,他是奉命給封騰沖研制武器的,封騰沖又怎麼會讓那麼重要的軍事基地被其中一人透露出去,盡管朱金搵是主要研發人,連他兒子被綁架,耳朵都被切下送回家中,他才得以孤身一人被蒙上眼睛送出了基地。
但這對王宇行來說,此題仍舊可解,那就是其中一個重要變化參數:時間。
從方缇通知朱金搵前來贖人到他出現在廣場上一共用時2小時17分鐘32秒,刨除在公路上可被視頻監控看到的公交車時間,剩餘1小時47分零8秒,是他從接收到信息後到上岸之前的“未知路程”所用時間。
于是,王宇行開始在地圖下角的空白處,開始列出了一排又一排計算公式。
原來,這是一道數學題?
方缇看着他筆下一行行流暢的字符唰唰唰地上去,恍若當年他還是個六歲小豆丁的時候,趴在寬大的學習桌旁,捧着自己胖乎乎的臉蛋,看着王宇行在答題。
王宇行讓他計時,在50分鐘内,他要完成一套高考模拟數學卷子,中間整個過程,他就像現在一樣,沒有什麼表情,但眉心舒展,筆落在紙上,似乎随心所欲,草紙上演算草稿看起來很狂野,但每一筆謄在卷子上時,卻一步都不曾錯漏。
而且每套卷子他最喜歡的都是先翻到最後一頁,直接做高難度的附加題,如果這個附加題他感覺出的很白癡,那整套卷子,他認為都“不配”讓他做,等到附加題感覺到有點兒意思,全部答完了,他才翻到前面去,從第一題開始答起。
方缇作為醫學生所有的科目裡化學最好其次物理,數學到了偏微積分高難度時他已經看不懂了,但就這樣屏氣凝神等着王宇行出答案,他是很有信心的。
很快,周圍白色冷霧消散開來,王宇行的落筆處已經從大量排除法後,非常精準地落在了地圖上的一個偏狹地點,玫瑰燈塔。
“就在這裡,”王宇行點着這偏狹小鎮,“玫瑰基金殘疾人扶助協會。”
方缇立刻轉身往軍車上跑,下命令道:“阿波羅戰士聽令!周學智、計長生等帶隊留下善後,範恒滿阮崎志跟我去往玫瑰燈塔!”
“是!”
王宇行跟着上了車,一路開到飛機場轉換A軍戰鬥機,預備直降,他剛要提醒這是封騰沖的地盤可不能硬沖,就見方缇打電話聯系Aland将軍,招呼外援。
沒過多久,他的救兵駕到,桑紅來了。
隻見他的空中戰隊如蜂巢一樣嗡嗡作響,從四面八方奔湧到玫瑰燈塔上空,擋在阿波羅戰隊之前,直接向地面喊話,要不舉手投降,要不立刻沖鋒。
這下王宇行看到了真正的A軍實力,方缇這一個求助電話,桑紅派來百支空中艦隊,聽他一人号令,這是于皓南所率Aland和方缇Apollo聯合戰鬥,真正的兄弟連,所有将領必須積極配合,完成這次救人行動。
三分鐘後,敵軍不動,桑紅開炸,沿着敵軍邊防線開始滾落一圈兒紅貢彈,頓時炮火連天,坦克裝甲車都炸翻了天。
桑紅二次喊話,意圖直接強攻地面,順便收繳左右西圖海域,到時就是不吃敬酒吃罰酒了。
敵軍隻好舉手投降,排隊走出了集中營。
阿波羅戰士作為先遣軍,應該首當其沖,進到裡面開始搶救,可Aland落地,桑紅進到裡面一看,連忙擺手告訴範承毅,可千萬别讓學生進去。
阮崎志道:“我要進去,我要記錄,我要用我的眼睛看看我的國家軍人對我們民衆做了什麼!”
可他進去不到十分鐘,就捂着嘴跑出來了,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今生這看完了一眼,就沒從當中的陰影跑出來過。
方缇換上白大褂就往裡面跑去,可未等見到真正的戰俘和傷員,便聽到同隊戰士幾乎不成人聲的哭泣聲,他隻往裡看了一眼,那堆疊在一個盤子裡的幾百雙眼球,就被範承毅轉身擋住了。
“我要去看!”
“沒救了……”範承毅聲音發抖,“裡面都死了,活人在外面,你去救活人。”
“不,我要去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他使勁推搡範承毅,可範承毅被他打了十幾拳也巋然不動,直到王宇行走了進來,将方缇打橫抱了出去。
“我要看……”他躺倒在王宇行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握着,已經泣不成聲。
這裡是殘疾兒童收容所,也是他曾經住過的類似的地方,孤兒院。
那一排排白布蓋着的小小屍體從屋裡到屋外一字排開,怎麼都排不完,他們或許有些腿腳上的天生殘疾或是天生聾啞,但他們原本是有眼睛的。
“我要去看,我要去看!”方缇被王宇行抱在懷裡坐在車上,哭得大汗淋漓,不能自己,那深深的愧疚落在他的心裡,變成了兩個字:“是我。”
“不是你,”王宇行立刻糾正他,“不是你造成的。”
“是我,是我,就是我!”方缇在他身上撲騰,一拳打到他的臉上,卻一點兒力度都沒有,軟趴趴的,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
不是我他們就不會去造X槍,不是我他們就不會那麼禍害我們的戰俘,還有這些孤兒,這些本來已經夠不幸的兒童!
是我,是我!
方傾制作出傾彈傾炮後多年,還是在雪鄉的時候,才赫然發現他的發明給普通百姓造成了多麼恐怖的滅頂之災,他的痛苦和愧疚讓他一直惶惶不安,最後這個戰争罪的代價,由于浩海代付,鑽了那麼多法律空子,也還判了十年。
方缇的醒悟來得又太早,讓他剛剛成人的心就備受打擊,陷入了深淵一般的自愧當中。
桑紅立刻讓範承毅将他帶走,也是處于這個原因,天才少年方缇,不該在剛剛上路時,就被愧疚打倒,被自責擊潰,從此斷送他的科研前程。
這一點王宇行也懂,也很害怕。
他雙手摟着激動痛哭的他,像摟着一個亂跳的活魚,既緊張又擔心,他更害怕方缇就此毀了,毀在厄斯人的滅絕人性上。
“方缇,你看。”
咔哒一聲。
王宇行手中的打火機,發出微弱的、跳動的光。
方缇怔怔地看着,滿面的淚痕,以及還沒掉落的、挂在腮邊的一滴,晶瑩的眼淚。
王宇行接着用他那能寫出無數道公式的手指,去火苗中試探,讓火燒他的手。
“幹嘛啊。”方缇立刻将他的手指拽回來。
“燒我的,是我,”王宇行咔哒一聲合上打火機,又重新點燃,“還是它?”
“你。”方缇呆呆地回答。
“這就是了,傷害我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這個打火機的發明者,”王宇行撫着他的頭,“犯錯的永遠不是死物,而是利用它的人。”
方缇已經哭累了,整個人有種大恸之後的哀傷和麻木,凝望着王宇行手中的金色打火機。
“方缇,他們遠赴我們家鄉,侵占我們土地,掠奪我國人民,你制作X槍炮将他們趕出星球,跟關門放狗一個道理,咱們怎麼虐待這些人都沒問題,X槍炮的研制和使用沒有錯。而A軍自從來到厄斯,第一條禁令,不就是禁用X槍炮嗎?這是總司令下達的命令,于皓南也堅決執行了,對吧?”
“嗯。”方缇點了點頭。
王宇行的掌心輕輕向上,拖着他的臉頰:“他們東施效颦仿照X槍炮,因此産生的一系列後果,都跟你沒關系,你明白嗎?就像有的人因為‘火’的出現而制造了焰火,而有的人因為‘火’的發明而制造了原子彈……那走向的不同岔路,引發的不同長尾效應,跟‘火’的發明者,都沒關系,你能聽懂嗎?”
方缇這時已經冷靜下來了,細品王宇行的話,點了點頭:“我懂了。”
這三個字像解套了似的,讓王宇行整個人向後仰靠在座位上,終于松了口氣。
“方缇,”他摸着方缇蓬松柔軟的頭發,有些擔心,“活着自私一點兒,不指望你像我一樣,寡廉鮮恥地活着,起碼别對自己太求全責備,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嗯。”方缇的雙眼又忽然發酸,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将那好不容易平複的心再次穩定下來。
王宇行又有點兒想說,跟我遠走高飛吧。
明知根本不是說這種話的時機,可他卻越來越有将它說出口的意願。
“等我忙完這一切,”方缇用他的肚子揉了揉鼻子,悶聲悶氣地說,“就跟你遠走高飛。”
話音一落,他聽到王宇行劇烈不止的心跳聲。
“好。”
王宇行笑了,他們總是心靈相通。
等你報了恩,等我報了仇,我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