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如蟬翼的一張紙此刻重如千斤。
陳纡的額角不由沁出幾顆珍珠。
“你不必緊張,若你害怕,事急從權,緊要關頭有令無诏也是有先例的。”
趙青晖并不想逼迫陳纡。
她始終記得先生教誨,禦人之術并不在逼迫,苛政疲民,不是一件好事。
貪财者以利誘之,好色者使美人差遣,追名逐利,古往今來不外如是。
可名利之上還有情誼,情誼之上還有仁義,現在的她根本用不起奸佞。
陳纡不知道趙青晖心裡的打算。
她想起自己,淮陽陳氏後宅裡的一個小小的庶女,從她出生起就知道自己不如大娘屋裡的姊妹。
說來也可笑,明明都是陳姓姊妹,她卻活得像公子身邊的小厮。
四妹妹同人口角,挨罵的永遠是她,四妹妹學的是《大學》《春秋》,她學的是琵琶曹琴。
姨娘讓她認命:“奴婢出身寒微,三小姐命不好,從奴婢肚子裡爬出來,四小姐從太太肚子裡出來自然身份高貴,三小姐萬萬不可攀比。”
她又問起九哥,九哥也是姨娘生的。
“他是郎君,将來要幫主家做事的,你們不一樣。”
姨娘如是說。
小小的陳纡隻有姨娘一個依靠,她不敢忤逆。
陳纡唯一一次背着姨娘出風頭是和四妹妹陳綿一起去淮州刺史陸晨的官邸遊園起詩。
彼時的陳氏姐妹還是個兩個小丫頭,夫人們看見陳綿免不了要說兩句長得好、性情賢淑之類的漂亮話,偏偏陳綿這姑娘在家裡被嬌養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僅沒有聽出來夫人們的客氣話,還沾沾自喜地以為這些都是同往日一樣的奉承。
她們并不知道這場宴席意味着什麼,兩人按部就班地按照位置坐下。
很快,宴至一半,有夫人提議讓參宴的小姐們行令吟詩作樂,算是盡雅興。
其實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主要是給每個貴族小姐展示自己的機會,好讓諸位夫人們看清楚人,敲定婚嫁事宜。
各家小姐們燕肥環瘦,圍坐在小小的水榭中擊鼓傳花。
輪到陳綿時,正得到“月”和“芳”二字。”
這是小姐們看不慣方才陳綿眼高于頂,故意選兩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字為難她。
陳綿隻好硬着頭皮吟了一句“芳草盈月”,答得中規中矩,意料之中地引來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誰曉得臉色不好看的是陳綿,急得快哭出來的卻是陳纡。
若是四妹妹受了委屈,回家挨罵挨罰的可是自己,她當時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
于是陳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沒有聽姨娘的話。
她急得滿頭大汗,脫口而出:“此君不見月,何處攬群芳?”
原本一句陳女年幼不懂事就能遮掩過去的錯事立刻變成陳氏姐妹不知禮數,故意結仇。
陳纡一句話,将這場相親的宴會從高雅樂事的皮囊打回群芳争豔的原型。
被揭了面子的諸位夫人們立刻變臉,什麼溫和有禮,什麼和煦慈善,此時此刻都變成了一張張吃人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得要将陳氏姐妹撕成碎片。
她們被一個小女郎戳中了心思,沒有人再去探究一個小小庶女到底什麼意思,也沒人在意她有什麼才學,一直将她逼到角落裡,直到得陳氏主母一句“小女無狀”,這才勉強善罷甘休。
一次人前露臉,換來的是陳纡禁足半年,淪為棄子。
舊事勾上心頭,陳纡根本不敢看趙青晖的臉。
她不敢做這個什麼朱雀使。
“阿纡,此诏沒有中書令的簽蓋印章,隻能算成了一半,如果你将來用得上可以自己貼裱,如果用不上最好。可有一樣東西是重中之重的,就是這枚诏令十二衛的赤虎符,你要答應我絕不能假手于人。”
趙青晖從腰間摸出一枚通體赤紅,做工精良的鐵印紐,正是号令都城十二衛的赤虎符。
她将赤虎符塞進陳纡攥緊的手中,想到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時候,一時間悲從中來,不禁紅了眼眶。
陳纡就這樣僵直着身子,一點一點,俯身跪地貼面,“臣,朱雀使纡,謹遵長公主令。”
這一刻的她,不再是當年水榭裡那個被逼到角落裡得到一句句“小娘養的”的卑微庶女,也不是那個被祖母逼迫安排去勾引王家大公子奉獻□□的狐媚妖精。
她得到了古往今來全天下的女人都沒機會得到的男人一樣的權利。
也得到了古往今來全天下的女人都沒機會得到的女兒間質樸的情誼。
陳纡覺得自己對趙青晖除了結草銜環的知遇之恩,還有一些其他的情愫慢慢在心裡萌芽。
她無法遏制地主動擁抱着趙青晖,“甯甯,活着回來。”
宮燈裡發出的微弱光芒似明似暗,燭火燃燒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燒得人心裡發慌。
這是她第一次叫趙青晖的小字,逾矩,但心安。
她突然想起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來自己對趙青晖也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