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绯是隻魇妖,可她是隻沒什麼出息的魇妖。
一般的妖在外不是呼風喚雨,就是剝脫人皮吞吃血肉,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而她恰恰相反,她被世朝内有名的望族子弟柳盛給撿了回去。無需她自己出去覓食,柳盛就會割血喂她。春绯被他藏在了柳宅中,有如豢養金絲雀般囚着,完全喪失了做妖的尊嚴。
這個名字還是柳盛給她取的。
真是沒出息的妖,春绯罵道。
而此關内,謝隻南成了春绯。
晏聽霁便陰差陽錯地成了柳盛。
像她這樣修為低的,記憶全無,若尋出路,隻能憑靠自己,不然極大可能會被困死在關内。
萬千道路,總有一生一死。
有死有生的東西,何懼尋不見路。
*
延轅朝求仙之風氣,世朝之人對道法一事多顯癡狂,有更甚者,私養禁妖求長生。
早在春绯還未化形前,柳盛就将她給撿了回去。
與其說是撿,倒不如說是搶。
柳盛十分狡詐卑鄙地從魇妖的地盤裡搶走了她。
春绯被搶回去時,并不知道柳盛的真實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更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她隻知道眼前并非同類,保留着妖的本性讓她對他設有戒備,也隻知道柳盛此人卑鄙,用那金光奪目的咒印束縛她。那段時日的她,時不時就在想,該如何撕開枷鎖,再狠狠掏出柳盛的心食用來助自己化形報仇。
她不知道一個普通人為何要撿她一隻妖回去,對此她恨得牙癢癢。
今日,也是如此。
未化形前的春绯隻能以無形狀态存在,柳盛将她養在一隻膩白的瓷瓶中,紫黑色的霧氣彌漫在瓶口處,那便是春绯。而再向外觸便會多出一道金來,是鎖住她的咒印。
每當入夜,柳盛就很喜歡将她擱置在窗柩下,吸收太陰之氣。
不止如此,他還總喜歡自言自語。
她的名字就是在柳盛自言自語的時候出來的。
每逢月中,是春绯最為期待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柳盛會放血給自己喝。若是有月,柳盛就會攜着瓷瓶将其擱置在他屋内的窗柩下,若是無月,他就會關緊門扉,将瓷瓶擱置在他的床榻前。
今日有月。
瓷瓶被擱置在窗柩下,柳盛伸出右手持着的一把脫鞘短匕,神情冷隽。
盤繞在瓶口處的黑紫色霧氣興奮地快速打轉,柳盛持刃的手頓了頓,默默卷起左手的寬袖,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痕迹來,而後他低下眉眼朝她笑了笑:“莫急。”
旋即,他從容不迫地将刀刃送遞進自己左手手臂。一聽那尖刃碰到血肉發出的激鳴聲,春绯的心就跟着加速一分。不過到此為止,柳盛的臉上都未露出半分痛色。
鮮紅的血液毫無章法地蜿蜒在他的手臂上,極緻的詭豔感。
柳盛将手往前伸了伸,便于流出的鮮血、甚至于他手臂上的血口可以滴入到瓷瓶中去。嘗到鮮血滋味的春绯,暗淡的黑紫色霧氣隐隐閃爍了幾分。
許是這半年以來柳盛的精心喂養,春绯現在感覺妖力十分充沛。
她貪婪地吮吸着這些新鮮的血液,露出了妖的惡性。随着時間流逝,也随着柳盛這般定期的喂養,她對鮮血的渴求度愈發旺盛。
春绯已經不再滿足于柳盛給她的這麼一點血了。
可柳盛忽聲道:“春绯,這是最後一次。”
隻此一瞬,盤桓在瓶口處的黑紫霧氣猝然沖破那道金印枷鎖,破裂而開的符咒死氣沉沉地飄浮在半空中,直至墜落。
柳盛沉靜地站在原地,垂手而立,琥珀色的眸底甚至驚不起分毫的訝異。
那團黑紫色的霧氣粗粗地聚顯為一道人形立于柳盛跟前,不過片刻功夫,這道長影便漸漸露出一點白。
女子膚色白皙,唇瓣殷紅,眉眼蠱媚,可眸底的情緒卻冷情得很,她一頭纖濃的烏發披垂于地,就這般半遮半掩地展現在柳盛面前。
柳盛别過眼,取來了一件月白色的曲裾長袍。
“春绯,穿上這個。”
化為人形後的春绯本該第一時間就殺了柳盛再喝光他的血,吃他的肉,可她竟放棄了這個伴随了她半年的想法。
她覺得自己不該這樣。
于是春绯微微歪着頭,困惑道:“我要殺了你麼?”
曲裾袍垂挂在柳盛的臂彎處,他垂下眼,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替她穿上了衣裳,絲毫沒有男女之分的避諱。
春绯很享受被照顧的感覺,等他為自己穿好衣裳後,露出了一口尖銳的白牙。
柳盛忽地摸了摸她的頭。
“聽話些。”他說。
那口尖牙瞬地收了回去,春绯有些困惑,他為何不怕自己?
轉念一想,這和她已經沒有關系了,咒印已破,她可以離開這個困住自己半年的破地方了。
“我走了。”春绯說。
柳盛蓦然笑道:“去哪?”
聽到他的疑問,春绯隻覺得好笑,難道他還真把自己當成她的寵物了?
他又道:“我喂了你半年生血,你離不開我的。還有,你不想殺我了麼?”
柳盛繞過春绯,不去看她此刻的神情,背對着她徑直往前走。
“騙你的。”柳盛笑着搖頭。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玩笑話,可在春绯眼裡,這是對她的威脅。她望着窗棂外的圓月,霎時間便化作一縷紫煙消散于屋内,隻這才出了去,便被一道金光給打了回來。
灼熱的燒感在她全身迅速蔓延,春绯蜷縮在窗下,鑽骨的疼痛讓她不斷顫抖着。
“春绯,留下來陪我罷。”
此下春绯才意識到,不僅是那囚住她半年的瓷瓶加了咒印,柳盛所居住的屋房外也貼下了囚妖的金印,甚至是整座柳宅。像是早就有所準備,早就意料到這一日,他什麼都知道。
柳盛回過身來,走到窗柩前拿起那把血迹半幹的匕首,再次挑開了左臂上的傷口,腥稠黏膩的紅色血液緩緩躍動而出,他半蹲下身,将左手遞到春绯眼前,“沒有下次了。”
明白了眼前的局勢,春绯不再有所動作。
她瘋狂吮着那些流動的鮮血,舉止癫狂,完完全全将自己妖性的一面暴露在柳盛面前,疼痛随着鮮血沒入,一點一點地停止了叫嚣。直到她餍足地微擡起頭,望進那雙波瀾無驚的琥珀色眼眸深處,才緩慢地放下了柳盛的手。
腥甜的血色彌留在春绯的唇齒間,她笑了。
“我想出去。”
柳盛也跟着笑了。
“想去哪?”
*
打點好春绯日後起居,柳盛才将人給帶了出去。
但也僅限于山野溪流一帶。
似是對她的不信任,就是出去了,柳盛也想着千百種法子鎖住自己的妖力,不讓自己有可乘之機。也不知他從哪學來的道法能困住自己。
春绯真的不明白他吧自己擄回來要做什麼。
她隻知道自己很沒出息。
一點出息都沒有。
直到後來,她發現柳盛時常對着一女子的畫像發呆,那女子的名字,也叫春绯。
可春绯長得和畫像上的春绯一點都不一樣。
春绯覺得有意思,于是夜裡柳盛歸來時,她就化作那女子的相貌,坐倚在窗棂上,巧笑嫣然地看着走進屋内的他:“柳盛公子。”
柳盛先是一愣,随即歎聲笑道:“春绯,莫鬧。”
一下被戳破的春绯驟地冷下臉,她好歹是隻魇妖,最起碼的惑術還是有的,怎麼柳盛此人這麼快就發現了端倪?
不過春绯仍舊沒有換回原來的容貌,而是跳下窗,撲進柳盛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