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晚樓手上滿是鮮血。
她将雙手插入厚實的積雪中,用力一搓。積雪在她手中微微融化,帶走她手上半幹的血迹。
她将紅雪丢在地上。
她已向千濟堂堂主問出翦水花的消息——雖說方法略顯粗暴——不知沈羨亭與邝螢說完了話麼,又從玄機殿出來了沒?
她扛起刀,深一腳淺一腳地踏着積雪往遠處去。
許少央裹一件帶着毛邊的白色大氅,露出底下一點藕荷色的衣角,撐着下巴坐在馬車上等着她。見她回來,她面露驚喜,沖她用力揮手。
“阿樓姑娘可回來了。”
辛晚樓沖她微微颔首:“有些麻煩,耽誤了一點時間。”
她鑽進車廂之内。
沈羨亭的馬車沒有褚靈蓁那般豪華,但空間也算寬敞、做工也算結實。許少央從馬車一角變出一個羊皮水壺,裡面沒灌酒、而是灌滿熱茶。她擰開蓋子遞給辛晚樓,道:
“阿樓姑娘喝一口,暖暖身子。”
“多謝。”辛晚樓接過,尴尬地一提嘴角,将那羊皮水壺抱在懷中。
外人給的東西,她向來不入口。許少央與她相識不過一日,她信不過。
她隻抱着水壺暖手。
許少央有些尴尬了,灰心喪氣地垂下頭,暗罵自己為何又多嘴讨好這女殺手……
唉,她真是沒出息!
二人相顧無言——也未相顧,兩人誰也不敢看對方。在馬車裡等去了玄機殿的二人回來。
辛晚樓覺得自己手上的茶水有些涼了。
小白馬忽然嘶鳴一聲,許少央撩開簾子探頭出去。辛晚樓從她身後,隻看到雪地裡一人踉跄的腳步,她有些驚奇。
“阿亭!”
許少央看見她擔憂地叫一聲,徑直便從馬車上跳下去。厚厚的毛氈門簾瞬時落下,将車外景色與風雪盡數遮擋。
辛晚樓再看不到外間,隻聽到重物跌入雪中的沉悶聲響、以及許少央的一聲驚呼。
“阿亭——”
辛晚樓蹙眉。
她掀簾而出。
“許姑娘,怎麼了?”辛晚樓淡淡問,可她站馬車上,登高望遠,一眼便瞧見此間情狀——
隻沈羨亭一人回來了,他身上仍穿着那身假扮藥童的灰袍,臉朝下倒在雪地裡,如同一隻被丢在雪地裡自生自滅的灰色小狗。
她走過去。
許少央劍醫雙修,同她師尊毓靈真人一樣。她在雪地裡捉沈羨亭一隻手腕,屏氣感受一陣,憂心道:
“不行,雪地裡太冷了,我摸不出脈。得趕緊挪到車裡去才行。”
辛晚樓随口道一聲“好”,一把推沈羨亭起來,讓他一邊胳膊繞過自己肩膀,撐他起來。所幸他還是醒着的,辛晚樓一碰,他仍知自己往車上去。
辛晚樓蹙眉——抖得太厲害了。
她将他丢在車廂裡。她一松手,沈羨亭就重重撲在地闆上、如同他方才撲在雪裡。隻是地闆太硬、比不得積雪柔軟,那一聲響聽起來便覺得他身上要青幾塊兒。
沈羨亭像不覺得疼一樣,一點一點将自己縮起來,抖得如同一隻瀕死的蟬。
辛晚樓想起四喜堂那次,他也是抖成這個樣子。
他臉上與發間皆沾着一點雪花,在溫暖的車廂裡漸漸融化,最終變成一點露珠一樣的光點。
抖成這樣,不知冷不冷。
辛晚樓皺眉,将自己的外裳脫下來,抖掉其上飛雪,丢在沈羨亭身上,将他蒙頭蓋住。
許少央在一旁用那個羊皮水壺暖手,時不時将雙手一起搓動。她終于将雙手搓熱,凍僵的手指才有一點柔軟的觸覺。她在辛晚樓的大氅下摸沈羨亭的一隻手腕出來,仔細探了探,正色道:
“現在什麼都不要問他,我要讓他睡一會兒。”
“睡一會兒?”辛晚樓不解道,“敲暈嗎?”
許少央微微睜大雙眼,解釋道:“不……能自己睡最好,自己睡不了便要喂點藥。”
“哦,”她點頭表示贊同,“那解休?”
“顧不上他了,樓主不會殺他的。”許少央撩開一點大氅,露出他一張慘白的臉。他到這時仍舊大睜雙眼,雙眼因幹澀而泛紅又多淚,呼吸有些過急。
許少央低下頭,極輕柔地小聲與他商量:“睡一覺,一覺醒來就都好了……”
沈羨亭被她一碰就像溺水之人碰到浮木,緊緊攥住她的袖口。他怔怔地看向她,念道:
“師姐……我是不是不該回棄月樓?”
“怎麼了?”許少央輕聲問。
沈羨亭的目光從她臉上劃過去,望向虛空中的某處:“我……我害死那麼多人……我是該死在骊山裡的……”
他抖得更吓人,聲音吐出來都是斷續的、帶着冰雪的寒氣。他的額發被雪水弄濕,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像淋過一場雨。
他死死盯着一處虛空,馬車的牆闆漸漸扭曲起來,黑紅的陳血從牆縫裡滲入,一點一點、将半間車廂都染上了陳舊的血腥氣……
世界一下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