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問淵說完,不再看她,轉身拉開了門扇:“我先走了。”
紀煌音注視着他關門出去,見他的身影走遠了,方才放開手中緊抓着的袖口,心下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她并不知道為什麼要松這一口氣。
紀煌音愣愣站了片刻,才意識到天色已晚,該洗漱休息。她見房中桌上有一面小小的梳妝鏡,她走了過去坐到鏡前,準備卸下妝發沐浴入睡。
說是卸下妝發,其實她也并沒有梳什麼妝。金子打造的遮面珠簾早就摘了,一身大紅嫁衣也都換下了,此時鏡中之人隻餘唇上一點淺淡嫣紅,還有頭上簡單绾成的新娘發髻。
紀煌音看着那一點殘存的胭脂,在唇上暈成一片嬌豔,她後知後覺地想到,今天東方問淵為她掀開遮面珠簾時,看的是不是這裡?然而僅僅是這麼想着,臉上就莫名有些燒起來。
她壓下心間的跳動,伸手去解鬓發,又無端憶起那人的指尖落在發絲中間的觸感,似一片片柔軟的雪花。
心緒漾開。
他方才……想問什麼呢?
紀煌音忽然就想,或許他想問的和自己疑惑的,是同一個問題。
為什麼看到他受傷,她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發脾氣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她是凡人,自然有喜怒哀樂,但她也是活過兩輩子的人,經曆過的波折起伏數不勝數。在世事變遷之中,她以為自己早已學會了什麼是淡然,知道了怎麼樣保持平靜。自從母妃死、羽朝滅,她便覺得沒有什麼人能夠真正牽動起她内心深處的情緒了。
她本不該動怒的。
然而這一次,不止是在今天,而是在與東方問淵相處的這些日日夜夜裡,漸漸有太多陌生又異樣的情緒被調動起來,讓她措手不及,讓她想不明白,又不敢去想明白。
紀煌音神情恍惚地給自己卸下妝發,又入水沐浴,隻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清源教的事,一會兒是黨争的事,更多的是關于東方問淵的事。
她和東方問淵這一路過來,又是假扮夫妻,又是假拜天地,卻又拜到了真的高堂,真真假假之間,心境總是不斷變化,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此時的她,對東方問淵到底是什麼心情。
紀煌音環顧了一圈這間客房,這是宋之階專程讓客棧給他們準備的房間,又大又舒适,一應用物都備得很齊全,莫名讓她想到在雙柳客棧的那間客房。
那時候她和東方問淵同榻而眠都未曾感覺自己有多麼窘迫,可今天不過是兩人站在一間房裡,自己便已呼吸發緊,不知該如何動作如何說話,連吹進來的微風都莫名變得濕潤悶熱了。
為什麼生氣?
東方問淵最終沒有問出這個問題,紀煌音也不敢自問。一扇門扉關阖,兩個人各自退到界限之外。
在臨睡前,紀煌音坐在床邊盯着高燒的紅燭,深吸了好幾口氣,強迫自己将腦子裡與東方問淵拜堂成親的畫面都趕走,而後吹滅了蠟燭,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黑暗淹沒了所有光暈,一切都寂靜下去,空蕩下去,然而那沉沉的夜色中倏忽又有什麼自發地浮現眼前。
是穿了紅衣的東方問淵,伸手輕輕撩開她的遮面珠簾。珠玉碰撞,細碎輕響,他的目光也似星辰,閃着點點的微光落在她的身上。
情之一事何所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紀煌音猛地翻了個身把自己埋進枕被中,狠狠地錘了幾拳床闆,悶聲恨道:“該死的奔喪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