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總有一段伸手不見五指的時期,夜色濃黑如墨,四處寂靜無聲,像沒有盡頭的深淵,然而這一刻過去之後,黎明很快就會到來。
遠遠的有一聲鳥鳴從晨風裡傳來,紀煌音自幽暗的往事中醒轉,睜開了阖着的雙眼。
在短暫的愣神後,她第一時間低頭去看自己的指尖,指尖上還纏着薄韌的蠶絲,上頭傳來細細的脈動。紀煌音感受了半刻,傳來的脈搏平穩有力,再無虛弱之感,她轉頭看窗外天色已由濃黑轉為深藍,終于松了口氣。
此夜将央,東方問淵應當不會再有恙了。
紀煌音解了指尖的蠶絲,輕手輕腳地下了榻,微微活動了身體,隻覺渾身舒展,精力充沛更甚從前。
每次朔月,不管前一夜治療心疾有多疲累,隻要睡過一覺就會更加精神,這一點紀煌音也沒想明白是為什麼,不過因為這點,她還是挺喜歡給東方問淵治療心疾的。
當然,别再像昨晚那樣折騰就更好了。
紀煌音走到東方問淵床前,見他還在沉睡,怕吵醒他便沒有給他解開腕上的蠶絲,隻把自己手上這一頭的絲線解開,輕輕挽成一圈放在他的手邊,而後吹滅了床前即将燃盡的燭燈。
做完這些,紀煌音又默默端詳了他片刻,才轉身悄然出門。
滅了燈的房中彌漫着一片昏暗的幽藍色。
随着天色漸亮,幽藍的暗色漸漸褪去,房中又一點點明亮起來。
東方問淵在漸亮的光線中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房中熟悉的床帳,想起昨夜似乎是紀煌音帶着他回了府中,又運功許久給他療傷。他動了動手指,感受到腕上似乎纏着什麼東西,擡手一看,是一線薄薄的蠶絲,另一頭已解開挽好放在他手邊。
這是診脈用的絲線,難道她在這裡守了自己一夜?
東方問淵撐坐起來,卻發現房中隻有他一人。
他複又低頭,撫過腕上的絲線。心緒微動,指尖忍不住流連,片刻後才解開絲線小心收好,而後下床更衣。
出了房門,外面天還未完全亮,淡青色的天空還挂着幾顆殘星。
東方問淵環視了一圈,四周都沒有人影,但是有一些淡淡的酒香飄散在空中。他順着那道香味擡頭,往屋檐上望去,果然看見紀煌音坐在房頂上,正支着下巴盯着遠方的天幕發呆,身旁擺了一樽青玉酒壺和一隻酒杯。
東方問淵靜立着仰頭看了她許久,轉身進門,片刻後又出來,縱身飛上房頂在紀煌音身邊落下。
紀煌音正盯着天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突然眼前白衣翻飛,接着東方問淵就站到了她身側。
“……你這麼早就醒了啊。”紀煌音愣愣地擡頭看他。
東方問淵一撩衣袍在她身側坐下,語氣帶着幾分若無其事的淡然:“你不是也醒得很早?”
東方問淵本來以為紀煌音要自誇幾句‘本座乃是勤奮之人’之類的話,沒想到她隻是随意地點了點頭,就繼續去看天邊飄蕩的青雲了。
屋頂上安靜了片刻後,東方問淵轉頭看向中間放着的青玉酒壺,問道:“這是禦賜的醉白玉露,你竟也翻得到?”
紀煌音終于有了些反應,挑了挑眉毛頗為不屑:“我在宮裡翻你都能翻得到,在你家翻壺酒算什麼?何況貴府這些珍藏的好酒,都跟堆鹹菜似的堆在庖屋裡,一眼就看到了,生怕沒人偷。”
紀煌音說着瞟了他一眼,故意道:“東方公子家大業大,不會連這點酒也舍不得吧?”
東方問淵微彎了嘴角,沒有說話,而是翻手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瓷酒杯,伸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等等!”紀煌音慌忙攔住他,“你本來就不宜飲酒,現下才好,大清早的喝什麼酒,真不要命了?”
東方問淵反問:“紀閣主向來講究養生之道,不也大清早的在這裡自斟自酌嗎?”
紀煌音把他手中的杯子奪下放好,然後拿起自己的酒杯給他看——那裡面還是滿的。
“我可沒有喝酒,我隻不過是聞聞酒香罷了。”
她說完,揚手潑去杯中的酒,又提壺斟上一杯,醉白玉露流淌而下,香氣四溢。
醇香的酒氣中,紀煌音臉上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她不喜宴聚,也不愛飲酒,若無必要從來隻是喝水喝茶,就是因為她不想回憶起在前世的山崖上,喉頭舌尖品嘗到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