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瑛心中一酸,咽下最後一口面條,低頭沉默着。
店家還在自顧自地歎氣:“唉,自從那個什麼德昭公主逃婚死在梁國後,到處鬧着要打仗。現在哪裡都是流亡的人,還有山賊土匪,今年本來就鬧饑荒,這一歲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我這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了。”
雲瑛不知自己被道人救下之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看來如今自己逃婚的消息,竟已傳得人盡皆知。不過自己跳下懸崖,梁羽兩國的人必然都以為她已經死了,那她之後行動倒是自由了許多。
雲瑛拼着一口氣回來,是不甘任由命運擺弄無力反擊,更想為母親料理後事,找機會報仇,然而她此時對于要如何做成這些事,卻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思索了一陣,雲瑛決定先去古意山的住處看看。古意山曾經告訴過雲瑛,他近年長居于城郊荒僻處的一所茅廬中,若是枝荷在宋修遠的人護送下平安返回了羽國,此刻應該也是在那裡。
打定了主意,雲瑛便要起身。
店家見雲瑛起身要走,以為她是要進城,又囑咐她:“孩子,城門過不久就要關閉,趁着太陽還沒下山快些回去吧。那城門口吊着的東西邪性得很,天一黑更是怕人,你小孩子家家别擡頭看,一口氣跑過去就完了,不然晚上得吓得睡不着。”
雲瑛本來要走,聽了這話覺得不對,回頭問道:“吊着什麼東西?”
店家臉上閃出一點避諱的恐懼:“你不知道?就是那個什麼德昭公主母妃的頭啊!德昭公主叛國逃婚,挑起兩國戰亂,皇上一怒之下割了她母妃的頭挂在城牆上,就是為了警示世人,這就是叛國的下場!”
母妃的……頭?!
雲瑛瞬間隻覺雙眼發黑,幾乎就要站不住腳,等她略緩過來,即刻拔腿往城門口狂奔而去。
雲瑛一口氣跑到城下,遠遠地已模糊望見城牆上高高挂着一顆東西。
北風嗚嗚咽咽,殘陽鮮紅如血,老鴉嘲哳的刮聲一聲又一聲。她在這樣的鴉聲裡一步步走近了,那顆東西的模樣也一點點清晰了。
是一顆人頭。
人頭被高高地挑挂在牆上,上面還沾連着腐爛的皮肉,但是大部分腐肉已經被野鳥啃啄食盡,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頭顱上雜草一般的黑發正在寒風中飄飄蕩蕩。
這是她的母妃?
這是她母妃的頭顱?!
天地昏黃,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見,腦海中隻有那顆頭顱飄蕩的影像。
雲瑛站在原地怔了許久,忽然瘋了一般哆嗦着跑到城牆下的布告欄處。
那布告欄上果然有聲讨德昭公主罪責的告示,金鈎鐵畫,力透紙背,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隻恨訴不完德昭公主叛國之罪。
看到最後,雲瑛隻記得了一句:德昭公主叛國,大逆不道,枭其母首示衆。
枭其母首示衆……
枭其母首示衆……
雲瑛想怒喝、想大喊,可是她喊不出來,她所有的聲音都被壓抑在喉頭,最後她控制不住,兩步踉跄到路邊,一彎腰将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個幹淨。
她吐了很久,隻把胃裡的苦水都吐盡了,最後咳出一片血。
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在收到母妃的死訊時她沒有眼淚,此刻也沒有眼淚。
太多的悲傷壓上來,她隻有血。
于極度的悲傷之中,雲瑛忽又覺得極度的可笑。
她的母妃早就瘋了,更是在她離宮之後被毒死,不想還要因為她的逃亡死後都不得安甯,被挖出屍首,砍了頭吊在這城頭上展示給天下的人看!
這到底是什麼道理!
雲瑛雙眼猩紅。
父皇,若我大逆不道,你的頭是不是也該砍下來,挂在這城牆上讓天下人看看?
寒風肆虐,雲瑛站在城牆下,面無表情地盯着那顆飄蕩的頭顱,心中來來去去隻有這一個念頭。
夕陽更沉。
天家富貴所在的羽朝都城,内裡錦繡繁華,總有人醉卧紅绡帳。然而在都城之外,每一年的寒冬,城牆下都卧着好些屍體。這些橫陳的凍骨被埋進風霜裡,等第二年雪化後又在骨上長出荒草與花朵來,成就着這座城池的浮豔景色,年複一年。
殘陽之下,雲瑛在呼嘯的寒風裡跨過城下一具具凍死的骨肉,身體冰涼得與這些屍首也一般無二。
雲瑛已記不清自己是怎麼離開城門口的,又是怎麼找到古意山的住處的。
她已經沒有了任何念頭,隻憑着一點執着與求生本能往記憶裡古意山告知的住所行去,隻行到日月昏沉,山河寂靜,終于支撐不住暈倒在了一所茅廬之外。